海边的卡夫卡

海边的卡夫卡

我默然。真想在肩上的少年手感中缓缓沉入睡眠。小鸟若有若无的振翅声传来耳畔。  “往下你将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叫乌鸦的少年在即将睡过去的我的耳边静静地重复一遍,就像用深蓝色的字迹刺青一般地写进我的心。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116-18. Accessed: 4/18/2013


我觉得十五岁生日是最适合离家出走的时间。这以前过早,以后又太晚。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150-51. Accessed: 4/18/2013


肌肉如合金一般结实起来,我也愈发变得沉默寡言。我尽可能不让喜怒形诸于色,注意不使自己所思所想为老师和身边同学注意。我即将融入剧烈争斗的大人世界,要在那里边孤军奋战,必须变得比任何人都坚不可摧。  面对镜子,我发现自己的眼睛泛出蜥蜴般的冷光,表情越来越僵硬麻木。回想起来,自己从不曾笑过,甚至连微笑都不曾有过——至少记忆中如此——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本身。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169-73. Accessed: 4/18/2013


我自由了。我闭起眼睛,就自己自由了这点思索一阵子。但是,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自由这东西是怎么回事。现在明白的只是自己成了孤身一人。孤身一人住在陌生的地方,如丢了指南针丢了地图的孤独的探险家。莫非这就是自由的含义?连这点我都稀里糊涂。于是我不再思索。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611-13. Accessed: 4/19/2013


中田点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么,把您猫君称为大冢君好么?”  “大冢?”猫不无诧异地盯住对方的脸,“什么呀,那是?我何苦……叫哪家子大冢?”  “不不,没什么特殊含义。中田我忽然想到罢了。没有名字不容易记,因而适当取了一个。有了名字,必要时还是方便的。比如说吧,某月某日午后在××2丁目空地遇见黑猫大冢君并说了话——如此这般,即使中田我这样脑袋不好使之人也可以将事物归纳得井井有条,也就容易记住。”  “唔。”黑猫说,“不大明白啊!猫没那个必要。气味啦形状啦,接受实有的东西即可。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么。”  “那是,这点中田我也明明白白。可是大冢君,人就不能那样。为了记住各种各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需要日期和名字什么的。”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636-43. Accessed: 4/19/2013


“你说找猫?”身为猫的大冢问。  “那是。寻找下落不明的猫君。中田我因为能和猫君讲几句,所以能够东跑西跑搜集信息,有效地寻找丢失了的猫君的去向。这么着,人们都说中田我找猫有两下子,到处有人求我去找迷路的猫君。近来很少有哪一天不去找猫。不过有一条:中田我懒得远走,找的范围仅限于中野区内。若不然,中田我自己下回反倒迷路回不来了。”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668-71. Accessed: 4/19/2013


“另外,也有这样一种情况:在性欲驱使下晃晃悠悠跑去很远的地方,结果找不回来了。”  “不错不错,中田我若跑出中野区,也可能找不回来。”  “我也有过几次那样的事,当然是年轻得多的时候。”大冢忽然想起似的眯细眼睛说,“一旦找不到回家路,脑袋就嗡的一声,眼前一团漆黑,一下子六神无主。那可不是好玩的。性欲这玩意儿实在伤透脑筋。问题是那时候脑袋里反正就那一件事,前前后后的事压根儿考虑不来。那……就是所谓性欲。所以,对了,叫什么名字来着,那只不见了的猫?”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680-84. Accessed: 4/21/2013


不料,当我们尝试了两个星期,已经束手无策万念俱灰心力交瘁之时,少年一下子醒了过来。不是我们做了什么奏效才醒的,醒得毫无征兆,“刷”地睁开眼睛,就好像在说规定时间已到。  ——那天没有什么与平日不同的事吗?  没有任何值得特别提及的事,一切照常进行。上午十时许,护士给少年采血,刚采完血她憋不住咳了一声,采出的血洒在床单上。量不是很多,床单马上换了——若说与平日不同的事,至多这算一桩。少年睁眼醒来大约在那之后三十分钟。他突如其来地从床上坐起,挺直腰,环视四周。知觉也恢复了,从医学角度看来处于无可挑剔的健康状态。然而时过不久,得知他所有记忆都从脑袋里不翼而飞了,就连自己的名字都无从记起。自己住的地方、上的学校、父母的长相……一样也想不起来。字也不认得了。这里是日本、是地球都不晓得,甚至何为日本何为地球都莫名其妙。他把脑袋彻底弄得空空如也,以白纸状态返回这个世界。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923-31. Accessed: 4/22/2013


“规规矩矩给我听着,傻家伙,小心打烂你那鸟玩意儿!”咪咪把川村厉声怒骂一通。  “这孩子嘛,不一开始就狠狠收拾一顿就不能老实。”咪咪转向中田,辩解似的说,“若不然他就死皮赖脸,说话更牛头不对马嘴。其实落到这步田地也不是这孩子本身的责任。我也觉得不忍,但没有别的办法。”  “那是。”中田糊里糊涂地表示同意。  接下去,两只猫之间开始了对谈。谈话速度很快,声音很小,中田没办法听清谈的什么。咪咪疾言厉色地盘问,川村战战兢兢地回答,回答稍有迟疑,咪咪便毫不手软地一巴掌搧过去。这短毛猫不论干什么都好像干脆利落。也有教养。虽然这以前同很多很多种猫见过面说过话,但知道小汽车种类和会听歌剧的猫还是头一次碰到。中田心悦诚服地看着短毛猫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1075-81. Accessed: 4/22/2013


只是,作为教师发现他身上有几点叫人难以理解。主要是他有时候表现出一种类似淡漠的态度。多么难的课题他都能挑战,但即便成功了他也几乎没有成功的喜悦。没有奋力拼搏时粗重的喘息,没有屡受挫折的痛苦,没有叹息没有欢笑,就像是因为不得不为而姑且为之,无非得心应手地处理找到头上的事务而已,同工厂工人手拿螺丝刀逐一拧一下传送带传来的相同的零件螺丝是一回事。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1388-92. Accessed: 4/22/2013


我注意细听舒伯特的奏鸣曲。  “如何,单调的音乐吧?”  “的确。”我说。  “舒伯特是经过训练才能理解的音乐。刚听的时候我也感到单调,你那样的年龄那是当然的。但你很快就会领悟。在这个世界上,不单调的东西让人很快厌倦,不让人厌倦的大多是单调的东西。向来如此。我的人生可以有把玩单调的时间,但没有忍受厌倦的余地。而大部分人分不出二者的差别。”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1527-30. Accessed: 4/22/2013


中田将自己能同猫说话一事作为独自的秘密。知晓中田能同猫说话的,除了猫们,唯有中田。倘对其他人讲了,势必被视为脑袋有问题。当然,脑袋不好使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但脑袋不好使和脑袋有问题毕竟两码事。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1607-9. Accessed: 4/22/2013


你惧怕想象力,更惧怕梦,惧怕理应在梦中开始的责任。然而觉不能不睡,而睡觉必然做梦。清醒时的想象力总可以设法阻止,但梦奈何不得。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1885-86. Accessed: 4/22/2013


“时间不多,单刀直入好了。我想求你做的,是结果了我,是要我的命。”  “中田我结果了您琼尼·沃克先生?”  “完全正确。”琼尼·沃克说,“说实在话,我已这么活累了,中田君。我活了很长很长年月,长得年龄都忘了,再不想活下去了。杀猫也有点儿杀腻了。问题是只要我活着,猫就不能不杀,就不能不收集猫的灵魂。严格依序从1到10,10到了又折回1,永无休止的周而复始。已经腻了,累了。做下去也不受谁欢迎,更不受尊敬。但既然命中注定,又不能自己提出不干。而我连杀死自己都不可能,这也是命中注定。不能自杀,注定要如此的事多得很。如果想死,只能委托别人。所以我希望你结果了我,又怕又恨地利利索索结果了我。你先怕我,再恨我,之后结果我。”  “为什么……”中田说,“为什么求中田我呢?中田我从没杀过什么人,这种事对中田我不大合适。”  “这我完全清楚。你没杀过人,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事对你是不大合适。可是中田君,世上讲不通这种道理的地方也是有的,谁也不为你考虑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情况也是存在的,这东西你必须理解。战争就是一例。战争你知道吧?”  “知道,战争是知道的。中田我出生的时候,一场大战正在进行,听人说过。”  “一有战争,就要征兵。征去当兵,就要扛枪上战场杀死对,而且必须多杀。你喜欢杀人也好讨厌也好,这种事没人为你着想。迫不得已。否则你就要被杀。”  琼尼·沃克用食指尖对着中田的前胸。“砰!”他说,“这就是人类历史的主题。”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1930-43. Accessed: 4/22/2013


刚才也说了吧,这是战争!已然开始的战争是极难偃旗息鼓的。一旦拔剑出鞘,就必须见血。道理论不得,逻辑推不得,任性撒娇不得。注定如此。所以,你如果不想让我继续杀猫,就只能你来杀我。奋然站起,怀抱偏见,果断出手,速战速决。那一来就一切玩完,曲终人散。”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2014-16. Accessed: 4/22/2013


“琼尼·沃克先生,”中田的语音仿佛从腹底挤出,“求您了,这样的事快请停下来吧。再继续下去,中田我就要疯了。我觉得中田我好像不是中田我了。”  琼尼·沃克让咪咪躺在台面上,照样在它肚皮上笔直地缓缓移动手指。  “你不再是你,”他静静地说,在舌尖上细细品味这五个字,“这点非常重要,中田君,人不再是人这点。”  琼尼·沃克在写字台上拿起还没用的新手术刀,用指尖试了试刀尖的锋利度,随即试割似的“刷”地削在自己手背上。俄顷,血滴了下来。血从他的手背滴在台面上,也滴在咪咪身上。  琼尼·沃克嗤嗤笑道:“人不再是人。”他重复一遍:“你不再是你。对,中田君,说得妙!不管怎么说,这是关键。‘啊,我的心头爬满毒蝎!’这也是《麦克白》的台词吧。”  中田无声地从沙发上立起,任何人、甚至中田本人都无法阻止其行动。他大踏步地走向前去,毫不犹豫地操起台面上放的刀。一把呈切牛排餐刀形状的大刀。中田紧紧握住木柄,毅然决然地将刀刃捅进琼尼·沃克的胸膛,几乎捅到刀柄。他在黑马甲上直戳一下,旋即拔出,狠狠扎入其他部位。耳边响起很大的声音。起初中田不知是什么声音。原来是琼尼·沃克高声大笑。刀深深捅入胸口、鲜血流出之时,他仍在大笑不止。  “对了,这就对了!”琼尼·沃克叫道,“果断地扎我,扎得好!”  琼尼·沃克倒下一边还在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很响亮,像是好笑得实在忍俊不禁。但不一会儿,笑声变成呜咽声,变成血涌喉咙声,类似堵塞的排水管刚要疏通时的咕嘟声。之后,他浑身剧烈抽搐,血从口中猛然喷出。滑溜溜的黑块儿也一起冒出,那是刚刚嚼过的猫心。血落在写字台上,也溅在中田身穿的高尔夫球服上。无论琼尼·沃克还是中田都满身血污,台面躺的咪咪也鲜血淋漓。  回过神时,琼尼·沃克已倒在中田脚下死了。侧着身,像寒夜里冻成一团的孩子,真真正正死了。左手按在喉咙那里,右手像在摸索什么似的伸得直直的。抽搐已然停止,当然大笑声也消失了,但嘴角仍淡淡地印着冷笑,仿佛因某种作用而永远贴在了那里。木地板上一大滩血。丝织帽在他倒地时脱落,滚到房间角落去了。琼尼·沃克脑勺头发稀疏,可以看到头皮。没了帽子,他看上去苍老得多衰弱得多。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2027-45. Accessed: 4/22/2013


归根结底,杀害佐伯青梅竹马恋人的也是那帮家伙。缺乏想象力的狭隘、苛刻、自以为是的命题、空洞的术语、被篡夺的理想、僵化的思想体系——对我来说,真正可怕是这些东西。我从心底畏惧和憎恶这些东西。何为正确何为不正确——这当然是十分重要的问题。但这种个别判断失误,在很多情况下事后不是不可以纠正。只要有主动承认错误的勇气,一般都可以挽回。然而缺乏想象力的狭隘和苛刻却同寄生虫无异,它们改变赖以寄生的主体、改变自身形状而无限繁衍下去。这里没有获救希望。作为我,不愿意让那类东西进入这里。”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2488-93. Accessed: 4/22/2013


我们沉默有顷,试图把长期未能诉诸语言的事情诉诸语言。  “嗳,大岛,父亲几年前对我有过一个预言。”  “预言?”  “这件事还没对其他任何人说起过,因为即使如实说了,也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大岛沉默不语。但那沉默给了我以鼓励。  我说:“与其说是预言,倒不如说近乎诅咒。父亲三番五次反反复复说给我听,简直像用凿子一字一字凿进我的脑袋。”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再次确认我马上要出口的话语。当然已无须确认,它就在那里,无时不在那里,可是我必须重新测试其重量。  我开口了:“你迟早要用那双手杀死父亲,迟早要同母亲交合,他说。”  一旦说出口去,一旦重新诉诸有形的语言,感觉上我心中随即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在这虚拟的空洞中,我的心脏发出旷远的、带有金属韵味的声响。大岛不动声色地久久注视着我的脸。  “你迟早要用你的手杀死父亲,迟早要同母亲交合——你父亲这样说来着?”  我点了几下头。  “这同俄狄甫斯王接受的预言完全相同。这你当然知道的吧?”  我点头。“不仅仅这个,还附带一个。我有个比我大六岁的姐姐,父亲说和这个姐姐迟早也要交合。”  “你父亲是当着你的面道出这个预言的?”  “是的。不过那是我还是小学生,不懂交合的意思。懂得是怎么回事已是几年后的事了。”  大岛不语。  “父亲说,我无论怎么想方设法也无法逃脱这个命运,并说这个预言如定时装置一般深深嵌入我的遗传因子,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我杀死父亲,同母亲同姐姐交合。”  大岛仍在沉默。长久的沉默。他似乎在逐一检验我的话语,力图从中找出某种线索。  他说话了:“你的父亲何苦向你道出这么残忍的预言呢?”  “我不明白。父亲再没解释什么。”我摇头,“或者想报复抛开自己出走的母亲和姐姐也未可知,想惩罚她俩也不一定——通过我这个存在。”  “纵令那样将使你受到损害。”  我点头:“我之于父亲不过类似一个作品罢了,同雕塑是一回事,损坏也好毁掉也好都是他的自由。”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2736-53. Accessed: 4/22/2013


我昨晚在这房间见到的,无疑是十五岁时的佐伯形象。真实的佐伯当然活着,作为年过五十的女性在这现实世界中过着现实生活,此刻她也应该在二楼房间里伏案工作,只要出这房间登上二楼,就能实际见到她,能同她说话。尽管这样,我在这里见到的仍是她的“幽灵”。大岛说,人不可能同时位于两个地方。但在某种情况下那也是能够发生的,对此我深信不疑。人可以成为活着的幽灵。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3029-32. Accessed: 4/22/2013


“《雨月物语》是上田秋成①在江户后期写的作品,但背景设定在战国时期。在这个意义上上田秋成是个retrospective②或者说有怀古情绪的人。  “两个武士成了朋友,结为兄弟。这对武士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关系,因为结为兄弟即意  味着生死与共,为对方不惜付出性命,这才成其为结义兄弟。  “两人住的地方相距遥远,各事其主,一个说菊花开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都将前去拜访,另一个说那么我就好好等着你。不料说定去拜访朋友的武士卷入了藩内纠纷,沦为监禁之身,不许外出,不许寄信。不久夏天过去,秋意渐深,到了菊花开的时节。照此下去,势必无法履行同朋友的约定,而对武士来说,约定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信义重于生命,那个武士剖腹自杀,变成鬼魂跑了一千里赶到朋友家,同朋友在菊花前开怀畅谈,之后从地面上消失。文笔非常优美。”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3067-74. Accessed: 4/22/2013


“我十五岁的时候,也常想跑得远远的,跑去别的什么世界。”佐伯微笑着说,“跑去谁也够不到的地方,没有时光流动的地方。”  “但世界上没有那样的场所。”  “是啊。所以我就这么活着,活在这个事物不断受损、心不断飘移、时间不断流逝的世界上。”她像暗示时间流逝似的缄口停顿片刻,又继续下文,“可是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世界的什么地方肯定存在那样的场所,以为能够在哪里找到那另一世界的入口。”  “您孤独吗,十五岁的时候?”  “在某种意义是的,我是孤独的。尽管不是孤身一人,但就是孤独得很。若说为什么,无非是因为明白自己不能变得更为幸福,心里一清二楚。所以很想很想保持当时的样子,就那样遁入没有时光流动的场所。”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3364-70. Accessed: 4/22/2013


我把唱针从《盖茨/吉尔贝特》上提起,拿出《海边的卡夫卡》环形录音唱片放在转盘,放下唱针。她唱道:  溺水少女的手指  探摸入口的石头  张开蓝色的裙裾  注视海边的卡夫卡  我想,来这房间的少女大概摸索到了入口的石头。她驻留在永远十五岁的另一世界里,每到夜晚就从那里来到这个房间——身穿淡蓝色的连衣裙,凝视海边的卡夫卡。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3400-3404. Accessed: 4/22/2013


“就是为促使事物本来具有的作用发挥出来而进行管理。我的职责就是管理世界与世界的相互关系,就是理顺事物的顺序,就是让结果出现在原因之后,就是不使含义与含义相混淆,就是让过去出现在现在之前,就是让未来出现在现在之后。多少错位一点点没有关系,世上的东西不可能尽善尽美,星野。只要结果能多多少少对上账,我也不会一一说东道西。别看我这样,相当about①的地方也是有的。或者说得专业一点儿,即所谓‘后续信息感触处理的省略’。这个说来话长,再说你反正也理解不了,就免了。总之我想说的是:我并非对任何事情都啰嗦个没完没了。可是如果账目对不上就不好办,就会产生责任问题。”  “这我有点儿糊涂了:既然你这人职责那么重大,干嘛在高松的小胡同里拉什么皮条呢?”  “我不是人。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  “人也好不是人也好……”  “我当皮条客,是为了把你小子领到这里。有点事想求你帮忙,所以才让你——也算给你的报酬——舒服一场,乃是一种仪式。”  ①意为“粗略、大略”。②“帮忙?”  “听着,刚才也说了,我是不具形体的,是纯粹意义上的形而上学的观念性客体。我可以成为任何形体,但没有实体。而从事现实性作业无论如何都需要实体。”  “那么现在我就是实体。”  “对了。”卡内尔·山德士说。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3828-39. Accessed: 4/22/2013


“这就是那石头?”小伙子问。  “就是。”卡内尔·山德士说,“搬出来!”  “等等等等,老伯,那岂不成小偷了?”  “别管它!少这么一块石头谁也不会发觉,也不会介意。”  “问题是,这石头怕是神的所有物吧?擅自拿走肯定发脾气的。”  卡内尔·山德士抱臂盯视星野的脸:“神是什么!”  经他这么一说,星野沉思起来。  “神长什么样干什么事?”卡内尔·山德士紧追不舍。  “那个我不大清楚。不过神就是神嘛!神到处都有,看着我们一举一动,判别是好是坏。”  “那不和足球裁判员一个样了?”  “或许可以那么说。”  “那么说,神就是穿一条半长裤口叼哨子计算伤停时间的了?”  “你老伯也够絮叨的。”  “日本的神和外国的神是亲戚还是敌我?”  “不知道,那种事。”  “好好听着,星野小子!神只存在于人的意识之中。特别是在日本,好坏另当别论,总之神是圆融无碍的。举个证据:战前是神的天皇在接到占领军司令官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不得再是神’的指示后,就改口说‘是的,我是普通人’,一九四六年以后再也不是神了。日本的神是可以这样调整的,叼着便宜烟管戴着太阳镜的美国大兵稍稍指示一下就马上摇身一变,简直是超后现代的东西。以为有即有,以为没有即没有,用不着一一顾虑那玩意儿。”  “啊。”  “反正把石头搬出来,一切责任我负。我虽然非神非佛,但门路多少还是有一点儿的,不让你遭报应就是。”  “真肯负责任?”  “决不食言。”卡内尔·山德士说。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3849-62. Accessed: 4/22/2013


“如果中田我是普通的中田,中田我的人生想必截然不同,想必跟两个弟弟一样,大学毕业,进公司做事,娶妻生子,坐大轿车,休息日打高尔夫球。可是中田我不是普通的中田,所以作为现在这样的中田生活过来了。从头做起已经太晚了,这我心里清楚。尽管如此,哪怕再短也好,中田我也想成为普通的中田。老实说,这以前中田我没想过要干什么,周围人叫我干什么我就老老实实拼命干什么,或者因为势之所趋偶然干点什么,如此而已。但现在不同,中田我有了明确的愿望——要返回普通的中田,要成为普普通通的中田君。”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4118-23. Accessed: 4/22/2013


你再也不愿忍受让各种东西任意支配自己、干扰自己。你已杀死了父亲,奸污了母亲,又这样进入姐姐体内。你心想如果那里存在诅咒,那么就应该主动接受它。你想迅速解除那里面的程序,想争分夺秒地从其重负下脱身,从今往后不是作为被卷入某人如意算盘的什么人、而是作为完完全全的你自身生存下去。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4976-79. Accessed: 4/22/2013


我认真地想:假如能彻底抹杀自己这一存在该有多好!在这厚厚的树墙中、在这不是路的路上停止呼吸,将意识静静埋入黑暗,让含有暴力的黑血流尽最后一滴,让所有遗传因子在草下腐烂。恐怕唯有这样我的战斗才能结束,否则,我势必永远杀害父亲、奸污母亲、奸污姐姐,永远损毁世界本身。我闭目合眼,凝视自己的内心。覆盖那里的黑暗凌乱不堪,粗糙无比。乌云裂开时,山茱萸的叶片迎着月光,如千万把刀刃熠熠生辉。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5189-93. Accessed: 4/22/2013


这时,皮肤里面好像有什么被替换,脑袋里咔嚓一声响。我睁开眼睛,深深吸气,把喷漆罐扔在脚下。扔掉柴刀,扔掉指南针。所有东西发出声音落在地面。这些声音仿佛来自极遥远的地方。我觉得身上一下子轻了许多。我拉下背上的尼龙背袋一并扔在地上。我的触觉远比刚才敏锐。周围的空气增加了透明感。森林的气息变得更浓了。约翰·科特伦仍在耳底继续着迷宫式的独奏。那里无所谓终止。  随后我转念从尼龙袋中取出小猎刀揣进衣袋。这是从父亲书桌里带来的利刀,必要时可以用来划开手腕血管,让我身上所有的血流去地面,以此破坏自己这一装置。  我把脚踏入森林的核心。我是空幻的人,我是吞噬实体的空白。正因如此,那里已没有值得我怕的东西,全然没有。  于是,我把脚踏入森林的核心。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5193-99. Accessed: 4/22/2013


“佐伯女士,”中田说,“中田只有一半影子,和您同样。”  “是的。”  “那一半是战争期间丢掉的。至于为什么发生那样的事,又为什么发生在中田我身上,中田我不得其解。不管怎样,那已经过去了相当漫长的岁月,我们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  “这我明白。”  “中田我活了很久。但刚才也说了,中田我没有记忆。所以您所说的‘痛苦’那样的心情中田我是理解不好的。不过中田我在想:哪怕再痛苦,您大概也不愿意把那记忆扔去一边,是吧?”  “是的,”佐伯说,“正是那样。无论怀抱着它生活有多么痛苦,我也——只要我活着——不想放弃那个记忆,那是我活下来的唯一意义和证明。”  中田默然点头。  “我活的时间够长的了,长得超过了限度。这时间里我损坏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物。”她继续道,“我和那个你说的十五岁少年有了性关系,就是最近的事。我在那个房间再次变回十五岁少女,同他交合。无论那是正确的还是不正确的,我都不能不那样做,而这样又可能使别的什么受损。只这一点让我难以释怀。”  “中田我不懂性欲。”中田说,“一如中田我没有记忆,性欲那东西也没有。因此,不知道正确的性欲和不正确的性欲有何区别。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么就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正确也罢不正确也罢,大凡发生的事都要老老实实接受。因此也才有现在的中田我。这是中田我的立场。”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5227-38. Accessed: 4/22/2013


佐伯拿起脚下的皮包,从中取出一把小钥匙,打开写字台的抽屉,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厚厚的文件夹放在台面。  她说:“我回到这座城市以来一直在桌前写这份原稿,记下我走过的人生道路。我出生于离这里很近的地方,深深爱着在这座房子里生活的一个男孩儿,爱得无以复加。他也同样爱着我。我们活在一个完美无缺的圆圈中,一切在圈内自成一体。当然不可能长此以往。我们长大成人,时代即将变迁,圆圈到处破损,外面的东西闯进乐园内侧,内侧的东西想跑去外面。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未能那样认为。为了阻止那样的闯入和外出,我打开了入口的石头。而那是如何做到的,现在已记不确切了。总之我下定了决心:为了不失去他,为了不让外面的东西破坏我们两人的天地,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把石头打开。至于那意味着什么,当时的我是无法理解的。不用说,我遭受了报应。”  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拿起自来水笔,合上眼睛。  “对我来说,人生在二十岁时就已经终止了。后面的人生不过是绵延不断的后日谈而已,好比哪里也通不出去的弯弯曲曲若明若暗的长廊。然而我必须延续那样的人生。无非日复一日接受空虚的每一天又把它原封不动地送出去。在那样的日子里,我做过许多错事。有时候  我把自己封闭在内心,就像活在深深的井底。我诅咒外面的一切,憎恶一切。有时也去外面苟且偷欢。我不加区别地接受一切,麻木不仁地穿行于世界。也曾和不少男人睡过,有时甚至结了婚。可是,一切都毫无意义,一切都稍纵即逝,什么也没留下,留下的唯有我所贬损的事物的几处伤痕。“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5239-52. Accessed: 4/22/2013


两人再不言语,从岩石上缓缓起身,拿起三八枪,对视一下,在我前头走了起来。  “或许你觉得奇怪,心想我们干嘛现在还扛这么重的铁疙瘩呢。”高个儿回头对我说,“本来什么用也没有,说起来连子弹都没上膛。”  “就是说,这是一个符号。”壮个儿并不看我,“是我们脱手之物中最后所剩物件的符号。”  “象征很重要。”高个儿说,“我们偶然拿起了枪穿上了这种军装,所以在这里也履行哨兵的职责。职责!这也是象征的一种延伸。”  “你没有那样的东西?能成为符号的什么?”壮个儿问我。  我摇头:“没有,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记忆。”  “呃,”壮个儿说,“记忆?”  “没关系的,无所谓,”高个儿说,“那也会成为蛮不错的象征。当然喽,记忆那玩意儿能存在多久、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大清楚。”  “如果可能,最好是有形的东西。”壮个儿说,“那样容易明白。”  “例如步枪。”高个儿说,“对了,你的名字?”  “田村卡夫卡。”我回答。  “田村卡夫卡。”两人说。  “古怪的名字。”高个儿说。  “的的确确。”壮个儿应道。  下一段路我们只是走路,再没出声。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5397-5407. Accessed: 4/22/2013


中田大概通过死而终于返回了普通的中田,星野觉得。中田因为太是中田了,所以唯有一死才能使他变回普通的中田。  “嗳,老伯,”星野招呼中田,“这么说是不大合适,可你这死法不算坏呀!”  中田是在深沉的睡眠中平静地死去的。大概什么也没考虑,死相安详,看上去没有痛苦,没有懊悔,没有迷惘。星野心想,中田像中田也好。至于中田的一生到底是什么和有怎样的意义,那是无从知晓的。不过说起这个来,任何人的一生恐怕都并不具有明确的意义。星野认为,对于人来说,真正要紧真正有重量的,肯定更在于死法上。同死法相比,活法也许并不那么重要。话虽这么说,但决定一个人的死法的,应该还是活法。星野看着中田死时的表情如此似想非想地想着。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5468-75. Accessed: 4/22/2013


“还会见到你么?”我问。  “当然。”少女回答,“刚才已经说了,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出现。”  “你不会一忽儿去了哪里?”  她一声不响,只是以似乎费解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我又能去哪里呢?  “在哪里见过你一次。”我断然说道,“在别的地方,别的图书馆。”  “既然你那么说的话。”少女手摸头发,确认发卡仍在那里。她的语声几乎不含感情,似乎向我表示她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并且为再次见你而来到这里,为了见你和另外一位女性。”  她抬起脸一本正经地点头:“穿过茂密的森林。”  “是的,我无论如何都要见你和另一位女性。”  “结果你在这里见到了我。”  我点头。  “所以我不是说了么,”少女对我说,“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  洗完东西,她把装食品的容器放进帆布袋,挎在肩上。  “明天早上见。”她对我说,“希望你快些适应这里。”  我站在门口,守望着少女的身影在稍前一点的夜色中消失。我又一个人剩在小屋里。我置身于闭塞的圆圈中。时间在这里并非重要因素。在这里谁都没有名字。只要我需要她就会出现。在这里她十五岁,想必永远十五。而我将如何呢?难道我也要在这里永远十五么?还是说在这里年龄也不是重要因素呢?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5666-76. Accessed: 4/22/2013


“我说,知道limbo①是什么吧?limbo是横在生死之间的分界点,是冷清清暗幽幽的地方,而我现在就在那里。我死了,自愿地死了。但我还没进入下一世界。就是说,我是移行的灵魂。移行的灵魂没有形体,我现在这样子不过是临时显形,所以你不可能伤害现在的我。明白?即便我血流如注,那也并非真正的血。即便我痛苦不堪,那也不是真正的痛苦。能抹杀现在的我的,唯有具有相应资格之人。遗憾的是你不具有那个资格。不管怎么说你只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儿,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幻影。无论以怎样固执的偏见也无法将我抹杀。”  男子对叫乌鸦的少年微微一笑。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5792-97. Accessed: 4/22/2013


“首先比什么都要紧的是,”佐伯声音沉静地说,“趁还来得及离开这里。穿过森林离开,返回原来的生活。入口很快就要关上。你要保证这么做。”  我摇头道:“嗳,佐伯女士,你还不清楚,哪里都没有我可以返回的世界。生来至今,我从不记得真正被谁爱过被谁需求过,也不晓得除了自己能依靠什么人。你所说的‘原来的生活’,对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你还是要返回才行。”  “即使那里什么也没有?即使没有一个人希望我留在那里?”  “不是那样的。”她说,“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留在那里。”  “但你不在那里,是吧?”  佐伯俯视着两手拢住的茶杯:“是啊,遗憾的是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么你对返回那里的我到底希求什么呢?”  “我希求于你的事只有一项,”说着,佐伯扬起脸笔直地盯住我的眼睛,“希望你记住我。只要有你记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无所谓。”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5881-89. Accessed: 4/22/2013


“你做了正确的事情。”叫乌鸦的少年说,“你做了最为正确的事情。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你那么好。毕竟你是现实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  “可是我还没弄明白活着的意义。”我说。  “看画,”他说,“听风的声音。”  我点头。  “这你能办到。”  我点头。  “最好先睡一觉。”叫乌鸦的少年说,“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不久,你睡了。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Kindle Edition. loc. 6245-50. Accessed: 4/22/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