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

十二樓

世間欲斷鍾情路,男女分開住。掘條深塹在中間,使他終身不度是非關。塹深又怕能生事,水滿情偏熾。綠波慣會做紅娘,不見御溝流出墨痕香? 右調《虞美人》 這首詞,是說天地間越禮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獨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歡之誼,只除非禁於未發之先;若到那男子婦人動了念頭之後,莫道家法無所施,官威不能攝,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誅夷之詔,閻羅天子出了緝獲的牌,山川草木盡作刀兵,日月星辰皆為矢石,他總是拚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願。覺得此願不了,就活上幾千歲,然後飛升,究竟是個鰥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萬年不得轉世,也還是個風流鬼魅。到了這怨生慕死的地步,你說還有什麼法則可以防禦得他?所以懲姦遏慾之事,定要行在未發之先。未發之先,又沒有別樣禁法,只是嚴分內外,重別嫌疑,使男女不相親近而已。

李漁, 十二樓. Kindle Edition. loc. 17-23. Accessed: 1/17/2014


賣樓是樁苦事,正該嗟嘆不已,有什麼快樂,倒反形諸歌詠?要曉得世間的產業,都是此傳舍蘧廬,沒有千年不變的江山,沒有百年不賣的樓屋。與其到兒孫手裏爛賤的送與別人,不若自尋售主,還不十分虧折。即使賣不得價,也還落個慷慨之名,說他明知費重,故意賣輕,與施恩仗義一般,不是被人欺騙。若使兒孫賤賣,就有許多議論出來,說他廢祖父之遺業——不孝;割前人之所愛——不仁;昧創業之艱難——不智。這三個惡名,都是創家立業的祖父帶挈他受的。倒不如片瓦不留、卓錐無地之人,反使後代兒孫白手創起家來,還得個「不階尺土」的美號。所以為人祖父者,到了桑榆暮景之時,也要回轉頭來,把後面之人看一看,若還規模舉動不像個守成之子,倒不如預先出脫,省得做敗子封翁,受人譏誚。

李漁, 十二樓. Kindle Edition. loc. 457-63. Accessed: 1/17/2014


原來這幾間書樓,竟抵了半座寶塔,上下共有三層,每層有匾式一個,都是自己命名、高人寫就的。最下一層有雕欄曲檻,竹座花裀,是他待人接物之處,匾額上有四個字云:「與人為徒」。中間一層有淨几明窗,牙籤玉軸,是他讀書臨帖之所,匾額上有四個字云:「與古為徒」。最上一層極是空曠,除名香一爐、《黃庭》一卷之外,並無長物,是他避俗離囂、絕人屏跡的所在,匾額上有四個字云:「與天為徒」。 既把一座樓臺分了三樣用處,又合來總題一匾,名曰「三與樓」。未曾棄產之先,這三種名目雖取得好,還是虛設之詞,不曾實在受用。只有下面一層,因他好客不過,或有遠人相訪,就下榻於其中,還合著「與人為徒」四個字。至於上面兩層,自來不曾走到。如今園亭既去,捨了「與古為徒」的去處,就沒有讀書臨帖之所,除了「與天為徒」的所在,就沒有離囂避俗之場,終日坐在其中,正合著命名之意。才曉得捨少務多,反不如棄名就實。俗語四句果然說得不差: 良田萬頃,日食一升。 大廈千間,夜眠七尺。 以前那些物力都是虛費了的!從此以後,把求多務廣的精神,合來用在一處,就使這座樓閣分外齊整起來。虞素臣住在其中,不但不知賣園之苦,反覺得贅瘤既去,竟鬆爽了許多。但不知強鄰在側,這一座樓閣可住得牢?說在下回,自有著落。

李漁, 十二樓. Kindle Edition. loc. 520-30. Accessed: 1/17/2014


但凡戲耍褻狎之事,都要帶些正經,方才可久。盡有戲耍褻狎之中,做出正經事業來者。就如男於與婦人交媾,原不叫做正經,為什麼千古相傳,做了一件不朽之事?只因在戲耍褻狎裏面,生得兒子出來,綿百世之宗祧,存兩人之血脈,豈不是戲耍而有益於正,褻狎而無叛於經者乎!因說荷花,偶然及此,幸勿怪其饒舌。

李漁, 十二樓. Kindle Edition. loc. 712-14. Accessed: 1/18/2014


蜜蜂但知採花,不識花中之趣,勞碌一生,徒為他人辛苦;蠹魚但知蝕書,不得書中之味,老死其中,只為殘編殉葬;香麝滿身是香,自己聞來不覺,雖有芬臍馥卵,可以媚人,究竟是他累身之具。這樣的人,不是「俗中三雅」,還該叫他做「雅中三俗」。

李漁, 十二樓. Kindle Edition. loc. 1323-25. Accessed: 1/18/2014


凡有宮僚仕宦往來,都請他樓上坐了,待茶已畢,然後取貨上去,待他評選。那些宮僚仕宦見他樓房精雅,店主是文人,都肯破格相待。也有叫他立談的,也有與他對坐的,大約金、劉二人立談得多,對坐得少;獨有權汝修一個,雖是平民,卻像有職分的一般,次次與貴人同坐。這是什麼緣故?只因他年紀幼小,面龐生得可愛,上門買貨的仕宦,料想沒有迂腐之人,個個有龍陽之好。見他走到面前,恨不得把膝頭做了交椅,摟在懷中說話,豈忍叫他側身而立,與自己漠不相關?所以對坐得多,立談得少。

李漁, 十二樓. Kindle Edition. loc. 1353-58. Accessed: 1/18/2014


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又不犯「七出」之條,只因褲襠裏面少了一件東西,到後來三擯於鄉,五黜於里,做了天下的棄物。可見世上憐香惜玉之人,大概都是好淫,非好色也。

李漁, 十二樓. Kindle Edition. loc. 2080-81. Accessed: 1/19/2014


近日有個富民,出門作客,歇在飯店之中。時當酷夏,蚊聲如雷。自己懸了紗帳,臥在其中,但聞轟轟之聲,不見嗷嗷之狀。回想在家的樂處,丫鬟打扇,伴當驅蚊,連這種惡聲也無由入耳,就不覺怨悵起來。另有一個窮人,與他同房宿歇,不但沒有紗帳,連單被也不見一條,睡到半夜,被蚊虻叮不過,只得起來行走,在他紗帳外面跑來跑去,竟像被人趕逐地一般,要使渾身的肌肉動而不靜,省得蚊虻著體。 富民看見此狀,甚有憐憫之心。不想哪個窮人,不但不叫苦,還自己稱讚,說他是個福人,把「快活」二字叫不絕口。富民驚詫不已,問他:「勞苦異常,哪些快樂?」哪窮人道:「我起先也曾怨苦,忽然想到一處,就不覺快活起來。」富民問他:「想到哪一處?」窮人道:「想到牢獄之中,罪人受苦的形狀,此時上了柙床,渾身的肢體動彈不得,就被蚊虻叮死,也只好做露筋娘娘,要學我這舒展自由、往來無礙的光景,怎得能夠?所以身雖勞碌,心境一毫不苦,不知不覺,就自家得意起來。」富人聽了,不覺通身汗下,才曉得睡在帳裏思念家中的不是。 若還世上的苦人都用了這個法子,把地獄認做天堂,逆旅翻為順境,黃連樹下也好彈琴,陋巷之中盡堪行樂。不但容顏不老,鬚鬢難皤,連那禍患休嘉,也會潛消暗長。

李漁, 十二樓. Kindle Edition. loc. 2175-85. Accessed: 1/19/2014


段玉初立定主意,把「安窮」二字做了奇方。又加上一個譬法,當做飲子:到了五分苦處,就把七分來相比,到了七分苦處,又把十分來相衡。覺得陽世的磨折,究竟好似陰間,任你鞭笞夾打,痛楚難熬,還有「死」字做了後門,陰間是個退步;到了萬不得已之處,就好尋死。既死之後,渾身不知痛癢,縱有刀鋸鼎鑊,也無奈我何。不像在地獄中遭磨受難,一死之後,不能復死;任你扼喉絕吭,沒有逃得脫的陰司,由他峻罰嚴刑,總是避不開的羅剎。只見活人受罪不過,逃往陰間;不見死人擺佈不來,走歸陽世。想到此處,就覺得受刑受苦,不過與生瘡害癤一般,總是命犯血光,該有幾時的災晦。到了出膿見血之後,少不得苦盡甜來。他用了這個秘訣,所以隨遇而安,全不覺有拘攣桎梏之苦。

李漁, 十二樓. Kindle Edition. loc. 2364-70. Accessed: 1/19/2014


段、郁二人原是故國至親,又做了異鄉骨肉,自然彼此相依,同休共戚。郁子昌對段玉初道:「年兄所做之事,件件都有深心。只是出門之際,待年嫂那番情節,覺得過當了些。夫妻之間,不該薄倖至此。」段玉初笑一笑道:「那番光景,正是小弟多情之處,從來做丈夫的,沒有這般疼熱。年兄為何不察,倒說我薄倖起來?」郁子昌道:「逼她燒燬衣服,料她日後嫁人;相對之時,全無笑面,出門之際,不作愁容。這些光景也寡情得夠了,怎麼還說多情?」 段玉初道:「這等看來,你是個老實到底之人,怪不得留戀妻孥,多受了許多磨折。但凡少年女子,最怕的是淒涼,最喜的是熱鬧;只除非丈夫死了,沒得思量,方才情願守寡。若叫她沒緣沒故,做個熬孤守寡之人,少不得熬上幾年,定要鬱鬱而死。我和她兩個,平日甚是綢繆,不得已而相別,若還在臨行之際,又做些情態出來,使她念念不忘,把顛鸞倒鳳之情,形諸夢寐,這分明是一劑毒藥,要逼她早赴黃泉。萬一有個生還之日,要與她重做夫妻,也不能夠了。不若尋些事故,與她爭鬧一場,假做無情,悻悻而別,她自然冷了念頭,不想從前的好處,那些淒涼日子就容易過了。古人云:『置之死地而後生。』我頓挫她的去處,正為要全活她。你是個有學有術的人,難道這種道理,全然悟不著?」

李漁, 十二樓. Kindle Edition. loc. 2437-48. Accessed: 1/19/2014


段玉初道:「別了八年,身體一毫不瘦,倒反肥胖起來,一該拜謝。多了八歲,面皮一毫不老,倒反嬌嫩起來,二該拜謝。一樣的姊妹,別人死了,你偏活在世上,虧了誰人?三該拜謝。一般的丈夫,別人老了,我還照舊,不曾改換容顏,使你敗興,四該拜謝。別人家的夫婦原是生離,我和你二人已經死別,誰想捱到如今,生離的倒成死別,死別的反做生離。虧得你前世有緣,今生有福,嫁著這樣丈夫,有起死回生的妙手,旋乾轉坤的大力,方才能夠如此,五該拜謝。至於孤眠獨宿,不覺淒涼,枕冷衾寒勝如溫暖;同是一般更漏,人恨其長,汝怪其短;並看三春花柳,此偏適意,彼覺傷心。這些隱然造福的功勞,暗裏鍾情的好處,也說不得許多,只好言其大概罷了。」

李漁, 十二樓. Kindle Edition. loc. 2488-94. Accessed: 1/19/2014


小樓出門之後,另是一種打扮:換了破衣舊帽,穿著苧襪芒鞋,使人看了,竟像個卑田院的老子、養濟院的後生,只少得一根拐捧,也是將來必有的家私。這也罷了,又在帽簷之上插著一根草標,裝做個賣身的模樣。 人問他道:「你有了這一把年紀,也是大半截下土的人了,還有什麼用處,思想要賣身?看你這個光景,又不像以下之人,他買你回去,還是為奴作僕的好,還是為師作傅的好?」 小樓道:「我的年紀,果然老了,原沒有一毫用處,又是做大慣了的人,為奴做僕又不合,為師作傅又無能。要尋一位沒爺沒娘的財主,賣與他做個繼父,拚得費些心力,替他管管家私,圖一個養老送終,這才是我的心事。」 問的人聽了,都說是油嘴話,沒有一個理他。他見口裏說來,沒人肯信,就買一張綿紙,褙做三四層,寫上幾行大字,做個「賣身為父」的招牌。其字云: 年老無兒,自賣與人作父,只取身價十兩。願者即日成交,並無後悔。

李漁, 十二樓. Kindle Edition. loc. 2737-45. Accessed: 1/19/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