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

癌症楼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像个孤儿似地望了望自己的家人,拒绝了米塔的搀扶,自己牢牢地抓住栏杆,开始上楼。他的心怦怦直跳,而这还决不是因为登高。他沿着梯级往上走,犹如被押上那个……怎么称呼它呢……像讲台似的高处去砍掉脑袋。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106-8. Accessed: 6/4/2013


一个出乎意料、莫名其妙、对谁也没有用处和好处的坚硬肿瘤,像钩子拖鱼似地把他拖到了这里,并且扔在这张又窄又小、铁网吱轧作响、垫子薄得可怜的铁床上。自从在楼梯底下换好了衣服,告别了亲人,上楼走进这个病房,先前的整个生活就仿佛砰然关上了大门,而这里突出的俗不可耐的生活简直比肿瘤本身还使人感到可怕。再也不可能选择令人愉快、得到慰藉的景物看了,而只能看那八个此时似乎跟他平起平坐的沮丧可怜虫——八个身穿褪了色的、破旧而又不合身的粉红色条纹睡衣的病人。要听,也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了,只能听这些临时凑在一起的人的无聊谈话,话题与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毫不相干,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倒是宁愿命令他们住嘴,特别是脖颈缠着绷带、脑袋被夹住的那个令人讨厌的褐发鬼。大家总是直呼他“叶夫列姆”,尽管他已不年轻。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137-44. Accessed: 6/4/2013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顿时感到呼吸困难,尽管他对病房里的空气似乎已经习惯了。应该在20分钟之内让这个无赖出院去干活儿!但是此刻拿不出任何可以施加影响的具体办法。  “如果要看书或者做别的事情,可以到走廊上去,”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公正地指出。“您为什么要把大家的权利据为己有?这里的病人情况不同,应当区别对待么……”  “会区别对待的,”对方反唇相讥。“将来会给您登讣告,注明某某年人党,而我们死后,脚朝前抬出去就算拉倒。”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316-21. Accessed: 6/4/2013


他的表指示的时间是刚过8点。有什么办法呢,此时他已决定忍受一切。他们总归会安静下来的。  可是又开始有脚步声了,床与床之间也开始颤荡,毫无疑问,这意味着叶夫列姆回来了。他的脚步使房间的旧地板产生了反应,这种反应又通过病床和枕头传给了鲁萨诺夫。不过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决定忍耐,不去指责他。我们的居民身上还有多少未被根除的愚昧的东西啊!背着如此沉重的包袱怎么能把他们带进一个新的社会呢!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325-29. Accessed: 6/4/2013


“我想尽量多看些书,”焦姆卡说,“趁现在有时间。我想考大学。”  “这很好。不过你要知道,念书不能增添智慧。”  (啃骨者在向这个孩子灌输什么!)  “怎么不能增添?!”  “就是不能。”  “那什么能增添智慧呢?”  “是……生活”  焦姆卡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  “我们部队里有过那么一个政委,叫帕什金,他总是说,念书不能增添智慧。军衔也不能增添智慧。有的人给加了一颗星,就觉得增加了智慧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这么说,读书没有必要?我不同意。”  “谁说没有必要?尽管读好了。只是你自己要心中有数,智慧不在这里。”  “那么智慧在哪里呢?”  “智慧在哪里?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要相信耳朵。你是想考什么系呢?”  “这我还没有决定。想考历史系,也想考文学系。”  “那理工科呢?”  “这我不想。”  “奇怪。我们那个时候才是这样。可现在所有的年轻人都喜欢科技。你不喜欢?”  “我……我最感兴趣的是社会生活。”  “社会生活?……噢,焦姆卡,懂得科技,你会生活得比较安稳。你最好还是去学组装收音机。”  “我干吗要那‘比较安稳’!……眼下,要是我得在这儿住上两个月,我就该赶上9年级下半年的功课。”  “可教科书呢?”  “我这儿有两本。立体几何可真难。”  “立体几何?!去拿来看看!”  听得见那少年去了又回来。  “是的,是的,是……基谢廖夫编的那本立体几何,老本子了……还是那一本……。直线与平面相平行……。如果一条直线与平面上的某条直线是平行的,那么它与平面本身也是平行的……嘿,这才算得上是一本书,焦姆卡!大家都这么写书就好了!一点也不厚,薄薄的,是吗?可里面包含着多少内容啊!”  “这本书要教一年半。”  “想当年我也是学的这个本子。那时我把它学透了。”  “那是什么时候?”  “我这就告诉你。当年我也是上9年级,从下半年开始学…就是说,是在1937年和1938年。真难以置信还会有书念。当时我最喜欢的是几何学。”  “后来呢?”  “什么后来?”  “中学毕业以后?”  “中学毕业以后我考上了大学最好的专业——地球物理。”  “这是在哪儿?”  “还是在列宁格勒。”  “那么后来呢?”  “我念完了一年级,可就在1939年9月,征19岁的青年服兵役的命令颁布了,我也就被征走了。”  “后来呢?”  “后来就在正规部队里服役。”  “后来呢?”  “后来,你还不知道吗?战争爆发了。”  “那时您是军官?”  “不,是中士。”  “为什么?”  “这是因为,所有的人都去当将军的话,就没人去赢得战争的胜利了……如果一个平面通过与另一平面子行的直线,并与该平面相切,则交叉线……听我说,焦姆卡!我每天都教你学立体几何好吗?啄,会有进步的!你愿意吗?”  “愿意。”  (在耳边这么唠叨,还嫌不够。)  “我将给你安排课程。”  “你就安排吧。”  “真的,不然的话,时间都白白浪费掉了。我们现在就开始。首先来搞清这三条公理。你要知道,这三条公理看起来很简单,但包含在以后的每一条定理里,究竟包含在什么地方,你应当看得出来。瞧,这就是第一条:如果一条直线上的两点属于一个平面,那么该直线上的任何一点都属于这个平面。这是什么意思呢?你瞧,假设这本书就是平面,而铅笔是直线,明白吗?现在你来试试看……”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334-71. Accessed: 6/4/2013


“人何必要活上100年呢?一点也没有必要。这件事想当初是这样的:真主在给所有的动物分寿命,它们各得50年,够了。可是人来得最晚,真主那里只剩下25年没分了。”  “就是说,没法挽回了吧?”艾哈迈占问。  “是的。人有点生气,因为太少了!真主说:够了。人却说:太少!于是真主就说,那你自己去问好了,要是谁有多余的,也许会给你。人便去打听,他碰见马,对它说,‘喂,马啊,给我的寿命太少。你就让点给我吧。’马说:‘好吧,你拿25年去。’人继续往前走,迎面见到狗。‘喂,狗啊,你把寿命让点给我吧!’狗说:‘行啊,给你25年!’人又往前走,碰见了猴子。他从猴子那里也要了25年。他回到真主那里。真主对他说:‘好啦,这是你自己决定的:最初的万年你将过人的生活;第二个万年你将像马一样干活;第三个万年你将像狗那样乱叫;还剩下的那万年么,你将像猴子似的被人取笑……”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379-87. Accessed: 6/4/2013


要知道,人本身是非常复杂的,为什么非要用逻辑学去加以解释呢?或者用经济学去解释?再不就用生理学?不错,我到你们这里来的时候等于一具尸体,躺在楼梯下面的地板上,要求你们收下,于是乎你们也就得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认为我到你们这里来是不惜任何代价只求活命。可我,并不愿不惜任何代价!!世上没有任何东西会使我愿意不惜任何代价去换取!”他愈说愈快了,尽管不喜欢这样,但是东佐娃好像要打断他的话,可他还有好多话要说。“我来到你们这里,是为了减轻痛苦!我一遍一遍地说:我疼得厉害,帮帮忙吧!你们的确帮了忙2瞧,现在我不疼了。谢谢!谢谢!我欠你们的情,我感你们的思。不过现在,请放我走吧!让我像一条狗那样回到自己的窝,在那里躺一躺,舔舔身上的毛。”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1208-12. Accessed: 6/5/2013


我一遍一遍地说:我疼得厉害,帮帮忙吧!你们的确帮了忙2瞧,现在我不疼了。谢谢!谢谢!我欠你们的情,我感你们的思。不过现在,请放我走吧!让我像一条狗那样回到自己的窝,在那里躺一躺,舔舔身上的毛。”  “等您又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您再爬回来找我们是吗?”  “也许。也许我还会爬回来。”  “我们又必须把您收下是吗?”  “是的!!仅就这一方面来说,我也看到了你们的善心!而您有什么可担心的?担心治愈率?担心不好交差?既然医学科学院认为不应少于批次,而你们只做了15次就放我走——这您担心没法交代?”  她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胡说八道。如果是从交差的角度考虑,那么现在以“明显好转”为理由让他出院恰恰最为有利,而照射50次之后反而不能这样做。  可他仍然固执己见:  “你们打退了我的肿瘤,这就够了。你们把肿瘤抑制住了。现在它处于守势。我也有了防御能力。这就好得很。士兵在防守中日子最好过。而你们反正做不到“彻底根治”,因为治癌是没有底的。况且,自然界的一切过程都以渐趋饱和为特点,过了头就会事倍功半。起初我的肿瘤被破坏得很快,现在这个过程就会缓慢下来,所以,趁我还有自己的一点血液,还是请你们放我走吧。”  “真有意思,这些知识您是从哪儿得来的?’冻佐娃眯缝起眼睛。  “您也许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读医学方面的书籍。”  “但是我们的治疗究竟有什么使您担心的?”  “有什么使我担心的——我不知道,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我不是医生。这也许您知道,只是不想跟我说罢了。就举这个例子吧:蔽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要给我注射葡萄糖……”  “这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我不要。”  “为什么呢?”  “首先,这是不自然的。如果我非常需要葡萄糖,那就让我口服好了!20世纪人们可真独出心裁:每一种药何必都打针呢?自然界能见到这种现象吗?动物是这样的吗?再过100年,后人将把我们当作野蛮人嘲笑。再说,针又是怎么打的?有的护士一下子就能扎准,可有的护士简直会把整个……肘弯儿都给戳遍。我不愿意!另外,我已经观察到了,你们正在设法给我输血……”  “您应该高兴才是!有人把自己的血献给您!这是恢复健康的保证,这是生命啊!”  “可是我不要!我曾亲眼看到过给一个车臣人输血,后来他在床上折腾了3个小时,据说跟他的血“不完全相容”。而有的人输血没输进静脉里,结果胳膊上凸起了肿包。现在还在热敷,整整有一个月。我可不愿意。”  “可是不输血就不能较多地进行放射治疗。”  “那就别进行了!!为什么你们总是认为自己有权利代替别人做出决定?要知道,这可是一种可怕的权利啊,很少导致好的结果。你们真的要当心!即使是医生也没有这个权利。”  “正是医生有这个权利!首先是医生有!”东佐娃深信不疑地大声说道,她很生气。“要是没有这个权利,那就没有任何医学可言!”  “可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呢?瞧,不久您就会写出一篇关于射线病的报告来,是这样吧?”  “您怎么知道?”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十分惊讶。  “这是不难设想的……”  (桌子上随便放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边尽是打字稿。从科斯托格洛托夫的方向看去,文件夹上的题目是倒着写的,但在谈话过程中他已经看明白了,并且仔细想过了。)  “……这是很容易猜到的。因为出现了一个新的词儿,那就是说,得写出研究报告来。其实,您20年前就给某个这样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照射过,那人曾竭力拒绝,害怕这种治疗,而您一再让他相信,一切都很正常,因为当时您还不知道有射线病。我现在也是这样:我还不知道我该怕什么,不过,您还是放我走吧!我想凭自己的体力恢复健康。说不定那会对我更好些,您说呢?”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1213-47. Accessed: 6/5/2013


他离开她那里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想,觉得自己正走在两大永恒范畴之间。一边是注定死亡者的名单,一边是永久性的流放。永久性的,像星辰一样。像银河一样。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1281-82. Accessed: 6/5/2013


现在,为了追求平等,他开始说服同病房里所有的病人,要他们相信自己得的也是癌症。而既然得上了这种病,那就谁也甭想逃出这个地方。即使出了院也还得全都回到这里来。倒不是他能够在别人的痛苦乃至骨折的脆裂声中找到乐趣,而是要别人也想到真实情况,不自欺欺人。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1534-37. Accessed: 6/5/2013


叶夫列姆从小就听人们说,而且自己也知道,他和他的同伴这些年轻人,却比自己的老子头脑聪明。他们的老子胆了很小,一辈子连城也没进过,而叶夫列姆13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骑马打枪了,接近50岁时把整个国家像模娘儿们似地摸遍了。可是现在,他在病房里一边来回地走,一边回想他们家乡卡马河一带的老人——不管是俄罗斯人还是挺勒人,或者沃佳克人,是怎样死的。他们都不摆什么架子,不追求什么,也不吹嘘他们不会死掉,——他们都心情平静地对待死亡。他们不仅不留下债务,而且不声不响地做着准备,预先就指定好把母马留给谁,把马驹留给谁,把无领粗呢上衣留给谁,把靴子留给谁。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心情很轻松,仿佛只是搬到另一间茅屋里去住似的。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不会被癌吓倒。而且,谁也没有得过什么癌症。  可在这儿,在医院里,人已经在吸氧气袋,眼珠子都快转不动了,而嘴巴还一再说:我不会死!我得的不是癌!  跟一些呆头呆脑的鸡似的。每一只都面临着喉管上挨一刀,可他都在咕咕啦啦,到处觅食。一只被抓去宰了,而其余的还在刨土觅食。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1556-65. Accessed: 6/5/2013


“那么,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呢?”普罗什卡一边将证明收起,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鬼知道写的是什么,”科斯托格洛托夫撇了撇嘴,他的疤痕也随之扭动了一下。“医生们变得那么狡猾,写得让你看不懂。”  “躇,愿你们早日恢复健康!小伙子们,愿你们大家都恢复健康!都能很快回家!跟爱妻相聚!”普罗什卡同大家—一告别,从楼梯上还高兴地不时回过头来,向大家连连挥手。  就这样,他满怀信心地走下楼去。  去迎接死亡。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1890-95. Accessed: 6/6/2013


“你早就来这里了吗?”  “你是问多少天?”焦姆卡心里算了一下。“3个礼拜。”  “太可怕了!”阿霞耸了耸肩。“多闷得慌!没有收音机,也没有手风琴!我能想像得出病房里都会谈论什么!”  这一来,焦姆卡更不想如实告诉她,说自己整天都在用功学习。他所珍视的一切,都顶不住阿霞嘴里吹出来的快速气流,此刻它们似乎被夸大了,甚至变成虚假的了。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2062-66. Accessed: 6/6/2013


焦姆卡冷冷一笑(其实他内心里一点也没有冷笑之意),说道:  “比方说,刚才大家就在议论,人们靠什么活着?”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人们活着是为了什么”  “嘿!”对任何问题阿霞都能回答。“老师也曾给我们出过这样的作文题:‘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还给了提纲:关于种植棉花的农民,关于挤奶员,关于国内战争时期的英雄以及对保尔·柯察金的功勋、对马特洛索夫的功勋你持什么态度……”  “那你持什么态度呢?”  “这还用问吗?意思是:你自己会不会那样做。一定得表态。我们就都写:我们也会那样做。临近毕业考试了,何必把关系搞坏?可萨什卡·格罗莫夫问:‘我能不能不这样写,而按自己的想法?’老师对他说:什么‘按自己的想法’,我看你敢不敢!会让你体会一下得一分的滋味!……有一个调皮的女生写得很逗:‘我还不知道,我爱还是不爱自己的祖国。’老师当即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思想太可怕!你怎能不爱自己的祖国?’‘是的,我也许爱它,但并不确切知道。这需要验证。’‘没什么要验证的!你在吃母奶的时候就应当把对祖国的爱也吮进去!你得重写,并且在下一堂课之前写好!’这个女老师我们管她叫蛤模。她进教室的时候,从来没有笑意。这也不难理解,她是个老处女嘛,个人生活不如意,就把怨气往我们身上出。她尤其不喜欢俏丽的女生。”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2066-78. Accessed: 6/6/2013


“我恨他们。”他的视线掠过卓娅,目光冷酷,下颌微微地动了动,样子十分难看。“这是一些残忍的野兽,是专靠牺牲别人过活的寄生虫。我国大事宣传了30年,说他们得到了重新改造,说他们是我们的‘社会近亲’,可他们所奉行的原则是:如果你还没被…值时他们所有的是骂人的话,而且极其难听,大致是这么个意思:如果还没打你,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坐着,会轮到你的;如果是扒旁人的衣服,不是扒你的,那你就乖乖地坐着,会轮到你的。倒在地上的人,他们也要去踩,以此为乐,还厚颜无耻地用罗曼蒂克式的外套伪装起来,而我们却帮他们制造神话,甚至让他们的这些歌曲在银幕上一唱再唱。”  “制造什么神话?”卓娅望着他,仿佛请求原谅什么错误似的。  “这——100年也说不完。好吧,要是您愿意,我就说一个给您听听。”此时他俩并排站在窗前。与自己的谈话毫无联系,奥列格不由分说地握住卓娅的臂肘,像开导小妹妹似地说。“盗贼们总是以义侠大盗自居,吹嘘他们不打劫穷人,不碰囚犯的圣杖——就是说,不抢狱中的基本口粮,而只是剥夺其余的东西。可是1947年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一座递解犯人的监狱里,我们一间牢房里连一只海狸也没有——就是说,从任何人手中都没有什么可抢的。盗贼几乎占牢房人数的一半。他们饿得受不了了,于是就把所有的食糖、面包占为己有。而牢房里的人员组成相当有意思:一半是‘恶狠’,一半是日本人,而俄罗斯人只有我们两个政治犯——我,还有一位是著名的极地飞行员,北冰洋上的岛屿至今还以他的名字命名,而他本人却在坐牢。‘恶狠’们丧心病狂地把日本人和我们3天的吃食全部抢去,一点也不留下。于是日本人商量好了(他们的话反正听不懂),夜里悄没声儿地爬起来,拆下板铺的木板,一边喊‘班宰!’,一边扑向‘恶狠’猛打!他们把这些强盗揍得多狠啊!真值得一看!”  “你们也挨打了吗?”  “干吗打我们?我们又没抢他们的面包。那天夜里我们保持中立,但心里在为日本人助威。第二天早晨,局面就恢复正常了:面包也好,食糖也好,我们又得到了规定的一份。可是你瞧监狱当局采取了什么措施?他们把日本人从我们牢房抽走一半,而把没挨过揍的‘恶狠’塞进来增援。这么一来,‘恶狼’们又揍日本人,因为他们在人数上占优势,又有刀子——他们什么都有。他们打得十分残酷,往死里打。我和那位飞行员实在忍不住了,便站在日本人一边。”  “反对俄罗斯人?”  奥列格把手从单妞的臂肘上移开,直了直腰。他轻轻摆了摆下颌:  “我不认为盗贼是俄罗斯人。”  奥列格抬起一只手,用指头摸了一下从下巴顺着腮颊的下缘延伸到脖子上的疤痕,仿佛要把它抹去:  “就在那里,我也被砍了一刀。”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2715-38. Accessed: 6/7/2013


要知道,这些人当中,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谁也不怕,他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公开地帮助当局确定他们的罪状,甚至两次出面对质,当场提高了嗓门进行揭发。是的,那时思想上的不可调和丝毫用不着觉得有什么不光彩的!在那个形势大好的诚实时期,在1937年、1938年,社会气氛明显得到纯洁,呼吸变得那么舒畅!所有的撒谎者、诽谤者、过分勇于自我批评或过分卖弄理论玄虚的臭知识分子——统统不知去向和销声匿迹了,而原则性强、立场坚定、忠心耿耿的人们,包括鲁萨诺夫的朋友和他本人,昂首挺胸,耀武扬威。  可是现在不同了,出现了一个什么新的、混乱的、不健康的时代,自己从前的那些立场坚定的进步表现难道成了可耻的事情?难道还要为自己的命运担心?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2971-77. Accessed: 6/7/2013


鲁萨诺夫夫妇热爱人民,热爱自己国家伟大的人民,并为这伟大的人民服务,甚至准备为人民而贡献出自己的生命。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愈来愈无法忍受那些……居民。无法忍受那些执拗而任性、老是阳奉阴违、还经常提出什么要求的居民。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3053-55. Accessed: 6/8/2013


鲁萨诺夫夫妇对有轨和无轨电车、公共汽车特别反感,因为那里总是你推我读,特别是建筑工人和其他工人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拼命挤着上车的时候,会把机油或石灰蹭在你的外套上,而主要的是,那里所形成的不拘礼节的作风令人讨厌:拍拍肩膀请你递钱买票或传递找回的零钱,你就是为他们效劳,传来传去没完没了。徒步在城里走路又太远,而且很没有气派,与自己所担任的职务很不相称。因此,遇到公家的小卧车已出车在外或在修理的时候,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会连续几个小时不回家吃饭,而是坐在办公室里等给他派车。能有什么办法呢?跟行人随时都有可能碰上不愉快的事,他们之中有的举止粗鲁、穿戴寒酸,有时还喝得醉醺醺的。衣冠不整的人通常是危险的,因为他们很少有责任感,想必也没什么可失去的,否则就会穿得整洁些。当然,万一发生冲突,民警和法律是会保护鲁萨诺夫的,但这种保护必然会来迟一步,只能在事后惩罚坏蛋。  如此看来,对世上什么都不感到害怕的鲁萨诺夫,开始害怕那些放荡不羁、喝得半醉的人了,而说得确切些是,害怕正面挨上一拳,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正因如此,罗季切夫归来的消息,起初使他那么惊慌。他倒并不是害怕罗季切夫或古宗按法律程序对他起诉,因为按法律程序他们是奈何不得鲁萨诺夫的。然而,如果他们依然保持着健壮的身体,并且想摸他呢?  不过,要是清醒地分析一下,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一开始情不自禁产生的恐惧是完全不必要的。也许,罗季切夫早已不存在了,上帝保佑,但愿他回不来了。这些关于什么人已经返回的传闻,很可能是无稽之谈,因为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在自己的工作过程中,还没感觉到有预示新的生活局面的迹象。  再说,就算罗季切夫真的回来了,那也是回到K市,而不是到这里。他现在还顾不上找鲁萨诺夫,而是需要自己处处留神,免得重新被撵出K市。  即使他已开始寻找鲁萨诺夫,那也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通这里来的线索。到这里来,火车要跑3天3夜,穿过8个州。就算他坐火车来到了本市,他也总是先找到鲁萨诺夫家里去,而不是到医院里来。对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来说,在医院里恰恰最安全。  安全!……真可笑……带着这个肿瘤,竟然觉得安全……  是啊,既然会出现这样一个不稳定的时代,那还不如死了。如果成天担心那些人一个个回来,还不如死了为好。把他们放回来——这是多么荒唐!何必呢?他们在那里已经习惯了,他们在那里已经变老实了,何必把他们放回这里,搅得人们不得安宁呢?……  看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总算是度过了思想上的痛苦,打算重新入睡了。应当想办法睡着。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3055-78. Accessed: 6/8/2013


他一边走一边想:难道真的要审判我?难道会这么残酷无情:事隔那么多年还要审判我?唉,这次法院的大换班!不会有什么好兆头!  有什么办法呢,尽管他对最高司法机关十分尊重,出于无奈,也只得在那里为自己辩护。他是敢于为自己辩护的!  他会对他们这样说:判决不是我作出的!审问也不是我主持的!我只不过提供了一些有关嫌疑的信息。如果我在公共厕所发现报纸的残片上有被撕毁的领袖像,我有责任把这残片送到有关部门去,并提供信息。而摆在侦察部门面前的任务,就是要调查核实!也许这是偶然的,也许这不是那么回事。侦察的目的就是为了查清事实!而我只不过是履行了普通的公民职责。  他会对他们这样说:所有这些年头里,重要的事情是整顿社会!从思想上整顿!这就非把社会加以净化不可。而要净化社会就缺少不了那些不嫌胜的人。  这些理由在他心中越翻腾,他就越感到怒火中烧,而且越想尽快倾吐出来。这时他甚至希望快点走到,快点被叫去,他可以冲着他们理直气壮地说:  “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做过!你们为什么偏偏审问我?这事谁没参与?要是没提供过帮助,怎么竟保住了自己的职位?!……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3387-97. Accessed: 6/8/2013


自行车,铁环,一旦滚动起来,便只能在运转中保持平衡,而运转一停就会倒下。男女之间的游戏也是如此,一旦开了头,便只能在发展中保持其继续存在。要是今天与昨天相比,一点进展也没有,那么游戏也就不存在了。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3694-96. Accessed: 6/10/2013


不要相信什么预兆和先声,不要相信什么贝多芬式的叩门声!这一切都是虚幻的泡影。横下一条心,不存任何幻想!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不抱美好未来的幻想!  有什么就满足于什么!  永久——那就永久好了。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4365-67. Accessed: 6/10/2013


我们的楚河不流入任何湖海大川。这条河在沙漠中结束生命!一条河,不汇入任何水域,把自己最好的水和最好的动力就那么一路分送给萍水相逢的朋友们——这岂不是我们囚犯生活的写照!我们注定什么也干不成,注定只能背着恶名从这个世界悄然消失,但我们所有最好的东西,犹如我们还没有干涸的一片水面,我们所留下的全部纪念就是通过见面、交谈、帮助这类方式互相捧给对方的一掬水。  流入沙漠的河卜…但就连我这最后的一段水面医生们也想剥夺。不知凭什么权利(他们从未想到过问问自己有没有权利),他们未经我同意就代替我决定采用一种可怕的疗法——激素疗法。这简直是一块烧红了的铁,只要用它去烫人一次,就会把人变成一辈子残废。而这种事情在医院的日常生活中竟是那么司空见惯!  有一个问题,过去我早就思考过,而现在尤其如此:生命的最高价值究竟是多少?到底为它该付出多少代价,而付多少便不可以?照学校里所教的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这生命对人只有一次。”这就是说,要不惜任何代价抓住生命……劳改营帮助我们之中的许多人认识到,出卖、陷害孤立无援的好人——这样的代价太高,我们的生命不值那么多。说到奉承、拍马、撒谎,营里的人有意见分歧,有人说这代价还可以忍受,也许是那么回事。  可是,为了保全生命,要把赋予生命本身的色彩、香味、激动统统付出——这样的代价又如何呢?换来的只是包括消化、呼吸、肌肉与脑细胞活动的生命,仅此而已。成为一具活动的标本。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高?是不是一种嘲弄?要不要照付?在部队呆过7年和在劳改营呆过7年,这两个7年——童话里或圣经里所经常提到的期限——之后,再失去体会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的能力,这代价是不是太残酷了?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4642-56. Accessed: 6/10/2013


“这怎么可能呢?…,”他谨慎地扭过头去看看背后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看来,科斯托格洛托夫是睡着了:眼睛闭着,头还是那么倒垂着。“两个月以前——才两个月,可不是吗?——您该记得,是诞生75周年!一切都还按过去那样:巨幅照片!大字标题——《伟大的继承者》。可不是吗?……啊?……”  不,甚至不是危险,不是由此而产生的威胁到还活着的人们的那种危险,而是忘恩!忘恩——这才是此刻最使鲁萨诺夫痛心的事情,仿佛他自己的个人功绩、他自己的无可非议的品德被唾弃、被否定了。既然震撼世纪的光荣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被啃啮殆尽,既然最最敬爱的、最最英明的、你所有的顶头上司以及上司的上司都得服从的那个人,在24个月之内就被推倒了,被压在底下,那还有什么指望?还有什么靠得住?在这种情况下怎能恢复健康?  “是这么回事,”瓦季姆说得很轻,“形式上前不久颁布过一项规定,不纪念逝世日,只纪念诞辰日。但是从文章本身来看,毫无疑问…”  他怏怏不乐地摇摇头。  他似乎也有一种委屈的感受。首先是为死去的父亲不平。他记得父亲是多么热爱斯大林!——不消说,超过对他自己的爱(父亲从来不为自己谋求什么)。也超过对列宁的爱。而且无疑超过对妻子和儿子的爱。提起家庭时他可以心平气和、谈笑风生,可是,提起斯大林时他却从来不是这样,他的声音都会发抖。斯大林的像,一张挂在父亲书房里,一张挂在吃饭间里,还有一张挂在孩子房间里。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始终看到墙上那两道浓眉、那浓密的胡髯、那庄重的面容,这面容似乎永远与恐惧和轻浮的欢乐无缘,其全部感情都压缩在一双黑眼睛的丝绒般的光泽中。还有,斯大林发表的每一次讲话,父亲都总是自己先从头到尾读过,然后选几段念给孩子们听,给他们讲解:这里,思想是多么深刻,阐述得多么精辟,而且,用的是多么纯正的俄语。后来,父亲已经去世,瓦季姆也长大了,他才开始感到那些讲话的语言似乎淡而无味,而思想一点也不凝练,倒是可以用简短得多的方式表达,像原先那样的篇幅本来是可以包含更多的思想的。他心中那么想,嘴上却怎么也不会说。他觉得,口头上还是以表达从小养成的崇敬之情较为合乎道理。  伟人逝世的那一天,瓦季姆还记忆犹新。老年人、青年人。孩子们都哭了。姑娘们号啕大哭,小伙子们默默地抹着眼泪。从泪水汇成的这片汪洋大海来看,似乎不是死了一个人,而是整个宇宙裂开了一道缝隙。给人的感觉是,纵使人类能熬过这一天,继续存在的日子也不会太久。  可是到了两周年的时候,连表示悼念的黑框也没有花费油墨印上。甚至找不到这样一句普通的温暖的话:“两年前与世长辞……”而上次大战中无数战士正是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冲锋陷阵,作为他们说完人生的最后一句话而倒下的。  倒不是仅仅由于瓦季姆从小受到了那样的教育(习惯他能够改变),而是全部理智要求他考虑,对这位死去的伟人应当表示敬意。那伟人是光明的化身,他放射的光辉让人确信明天不会脱离先前的轨道。他提高了科学的地位,提高了学者的地位,把他们从工资、住房等琐事中解放了出来。科学本身也要求他的稳定性、他的一贯性:即使明天也不要出现任何动荡,不要迫使学者们分散精力,脱离他们那最有贡献。最有意义的工作,而去处理社会结构方面的一些纷争,去教育低能儿,去说服笨蛋。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4859-87. Accessed: 6/10/2013


他加快了步子,病号长衫的前襟向两边敞开,身体有点笨拙地前倾,样子像一只大鸟——翅膀被剪得参差不齐,为的是使它无法振翅高飞。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5044-46. Accessed: 6/10/2013


“我不需要别的勋章,”男孩的微笑仿佛在说。  就是这个男孩为她想出了“薇加”这个名字。  龙舌兰一生只开一次花,之后很快就会死去。  薇拉·汉加尔特的恋爱也是这样。当时她很小,还坐在课桌旁。  可是他——在前线牺牲了。  从此以后,这场战争无论属于什么性质都可以:正义的也罢,英雄的也罢,卫国战争也罢,神圣战争也罢——对于薇拉·汉加尔特来说,这反正是最后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她同未婚夫在一起被打死了。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5381-86. Accessed: 6/11/2013


如果站在弗里德兰德的水平上考虑问题,那末,念念不忘一个死人而不找另一个活人,简直就是荒唐、反常、发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人体组织的规律、激素的规律、年龄的规律是不可抗拒的。  不可能?但薇加她可知道,这些规律在她身上统统被推翻了!  倒不是她认为自己被“永远是你的”这一誓言终生束缚住了。不过也存在这个情况:一个对我们来说是极为亲近的人,不可能完全死去,这就是说,他多少能够看到一些,多少能够听见一些,他还在场,他还存在。他会在无能为力的状况里默默地看到你怎样欺骗他。  如果没有另一个这样的人,哪里还谈得上细胞生长、反应和分泌的规律!没有另一个这样的人!还谈什么细胞?谈什么反应?  只不过是我们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迟钝罢了。变得疲惫而已。我们在悲痛和忠诚方面都缺乏真正的才能。我们把悲痛和忠诚都交给了时间。唉,我们只是在每天都填饱肚皮、舔舔指头这方面才堪称寸步不让。如果两天不给我们吃饭,我们便会变得失常,我们便会气得发狂。  我们人类就前进了这么远!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5402-12. Accessed: 6/11/2013


这时科斯托格洛托夫霍地把两腿从床上放下来,晃着两只胳膊肘对鲁萨诺夫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动作,还用写在围墙上的那种司空见惯的脏话骂了起来:  “……是说给你他妈的听的,而不是意识形态破坏活动!你们他妈的…习惯了这一套:只要谁的意见跟你们不一致,马上就是什么意识形态破坏活动!!”  这种强盗式的厚颜无耻、下流动作和谩骂的脏话使鲁萨诺夫受到极大的震动和侮辱,他气急败坏,力图把滑下来的眼镜戴好。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则朝着整个病房,甚至朝着走廊吼叫(以致连早妞也探头进来看看):  “你们干吗老是像巫医念咒似地念叨‘社会根源,社会根源’?你们知道20年代人们是怎么说吗?‘把您手Y的去黄伸出来瞻准!’而你们的手为什么那么苍白和肿胖?”  “我做过工,我干过活!”鲁萨诺夫喊道,但他看不清那个侮辱他的人,因为老是不能把眼镜架好。  “这我相信!’科斯托格洛托夫以厌恶的口吻瓮声瓮气地说。“我相信!您在一次星期六义务劳动时甚至还亲自抬过一根木头呢,只是您站在中间罢了!而我可能属于商人的儿子,是第三等级,可是我一辈子都拼命地干活,瞧瞧我手上的老茧!难道我还是资产阶级?难道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是另一种红血球?是另一种白血球?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您的观点不是阶级观点,而是种族观点。您是种族主义者!”  受到侮辱和委屈的鲁萨诺夫尖声高叫;感到气愤的瓦季姆匆匆地说着什么,但没有站起来;哲学家带着责备的神态直摇那头发梳得十分精心的大脑袋,可他那微弱的声音谁还能听得见!  不过,这位哲学家紧凑到科斯托格洛托夫跟前,趁他换气的机会向他嘶哑地说:  “您可知道‘世代相传的无产者’这一说法?”  “哪怕他祖宗十代都是无产者,而他本人不干活,也算不上无产者广科斯托格洛托夫激愤了起来。“他是寄生虫,而不是无产者!他成天战战兢兢,一心想的是特种退休金,我听说过!”看到鲁萨诺夫瞠目结舌,奥列格更是步步紧逼他:“您爱的不是祖国,而是退休金!而且希望早日到手,45岁就退休!可我呢,在沃罗汉口城下负过伤,如今除了一双打补丁的靴子什么也没有,但我爱祖国!就说这两个月吧,尽管因病假拿不到一个子儿的工资,可我还是爱我的祖国!”  他挥动两只长胳膊,几乎碰到鲁萨诺夫。他骤然怒不可遏,加人到这场激烈的争论中去,就像从前在监狱里参加那几十次争论一样,此时也还记得当初所听到的话语和论点,也许说的人已不在世上。在火头上他甚至发生了想像中的移位,把这间塞满了床铺和病人的窄小而又窒闷的病房当成了牢房,因此他才信口骂娘,还作好了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动手打架。  鲁萨诺夫感觉到这一点,知道科斯托格洛托夫此时是惹不得的,打个耳刮子也是一抬手的事儿,因此在他的盛怒和压力之下低头不语。但鲁萨诺夫的一双眼睛气得要冒火星。  “可我不需要退休金!”科斯托格洛托夫无所顾忌地喊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并以此为荣!我什么也不追求!我也不想要什么高工资,我蔑视那玩意儿!”  “嘘!嘘!”哲学家在制止他。“社会主义规定了工资有差别的制度。”  “去你们的什么工资差别!”科斯托格洛托夫狂怒起来。“难道在通向共产主义的过程中,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特权就应该越来越扩大?这就是说,为了使人人平等而首先应当不平等?这是辩证法,是吗?”  他大喊大叫,但叫嚷引起他胃的上都疼痛,这就抑制了他的声音。  瓦季姆几次试图干预,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却从什么地方找出愈来愈多的论点,像击木游戏的木棒似的接连抛来,速度之快使瓦季姆来不及招架。  “奥列格广他企图让他住口。“奥列格!批评一个刚刚处在形成过程中的社会是最容易不过的。但不要忘记,这个社会才40岁,甚至还不到。”  “我的年纪也没超过它!“科斯托格洛托夫迅速作出反应。“而且将永远比它小!莫非因此我就该一辈子不开口?”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6350-84. Accessed: 6/12/2013


在这样的时刻,他觉得生存的全部意义,包括他本人漫长过去和短暂未来的一生,他的亡妻的一生、他那年轻的孙女儿以及一切人的生存的意义,并不在于他们倾注全部心力和兴趣并为他人所知的主要活动,而在于他们能在多大程度上使第一个人生来就具有的永恒形象保持不模糊、不颤动、不歪曲。  就像平静的水潭里映照着一轮银月。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6629-32. Accessed: 6/12/2013


“……至于其他方面,我可以这么告诉您:您很少说假话,您懂吗?您至少不那么卑躬屈膝,这一点您可要珍惜!你们被逮捕,而我们则被驱赶到大会上去批斗你们。你们被判处死刑,而我们则被逼着站在那里鼓掌,表示拥护判决。岂止是鼓掌,连枪决也是人们要求的,是的,是要求的!您大概记得,当时报上是怎么写着的:‘全体苏联人民了解到这些无比卑劣的罪行,无不义愤填膺,就像一个人一样……’您可知道‘就像一个人’这种提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有我们这些各不相同的人,忽然间,‘就像一个人一样’了!鼓掌时还必须把手举得高高的,好让旁边的人以及主席团都看得见。有谁不想再活下去了呢?谁敢出来为你们辩护呢?谁敢唱反调?这样做的人如今在哪儿?……连弃权都不行,哪里还敢反对!有一个人在表决枪毙‘工业党’成员时弃了权,立刻引起大喊大叫:‘让他说清楚!让他摆出理由来!’那人站了起来,声音干涩地说:‘我想,从十月革命到现在快12年了,可以找到别的手段来制止……’啊,这个坏蛋!同伙!代言人…到第二天早晨,格伯乌一张通知把他传去。从此一辈子留在那里。”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6693-6702. Accessed: 6/12/2013


“说得好听一点,这可以叫做合群性。是一种害怕单独留在隼体之外的心理。这不是新发现。弗兰西斯·培根早在16世纪就提出了这种学说——关于偶像的学说。他说,人们不喜欢靠纯粹的经验过活,他们宁可让偏见污染经验。这些偏见就是偶像。培根把它们称为种族偶像、洞穴偶像……”  他说到“洞穴偶像”时,奥列格的想像中便出现了一幅穴居时代的情景:洞穴中央燃着一堆黄火,整个洞内烟雾腾腾,野人在烤肉,洞穴深处竖立着的一座蓝幽幽的偶像依稀可辨。  “……剧场偶像……”  这种偶像放在哪里?前厅里?舞台的帷幕上?不,比较体面的位置当然是在剧院广场的花坛中央。  “剧场偶像是什么?”  “剧场偶像——这是指别人的权威性意见,别人在探讨自己不曾亲身体验过的事物时喜欢把这类意见奉为指导思想。”  “哦,这种情况是多么普遍!”  “有时自己也有亲身体验,但还是觉得相信权威的意见更合适。”  “这种人我也见过……”  “另一类剧场偶像则指与科学论点牵强附会地联系。一句话,是自愿把别人的谬误接受下来。”  “说得好!”奥列格非常赞赏。“自愿把别人的谬误接受下来!确实是这样!”  “最后,还有市场偶像。”  “嗅!这是最容易想像的!人头攒聚的集市上耸立着一座雪花石膏的偶像。”  “市场偶像——这是由于人们互相联系和交往而导致的谬误。这是使人的头脑受到禁烟的一些谬论,因为人们习惯于沿用强奸理智的说法。举例来说:人是公敌!异己分子!叛徒!于是人人与其划清界限。”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6736-50. Accessed: 6/12/2013


“而在所有偶像上方的是恐惧的天!是阴云低垂的恐惧的天。您是知道的,傍晚的时候,虽然没有任何雷雨的迹象,有时低空中也会飘来这种浓厚的阴云,晦暗提前到来,整个世界变得凄凉,使人只想躲进屋子里去,尽快挨近炉火和亲人。在这样的天空下我生活了25年,全靠弯着腰子活和沉默不语才保全了自己。我沉默了25年,也或许是28年,您自己可以算去,有时是为了妻子而沉默,有时是为了孩子而沉默,有时是为了自己这罪孽深重的肉体而沉默。可是我的妻子死了。我的躯体竟也要变成一只粪袋,还得从旁边开一个窟窿。而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变得不可思议,变得冷酷无情!要是女儿突然给我写起信来了,而且是寄来了第三封信(不是往这里寄,而是寄到家里去,我指的是两年之内),那原来是因为党组织要她跟父亲的关系正常化,您明白吗?对儿子么,连这样的要求也不提了……”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6755-62. Accessed: 6/12/2013


“我简直不知道,那几个孩子是不是我做的梦?也许我根本没有孩子?……您倒说说,人难道是木头?!只有木头才不在乎自己是单独躺在那里,还是跟别的木头放在一起。而我是那样生活的:一旦我失去知觉,昏倒在地,甚至一命呜呼,几昼夜之内邻居都不会发觉。尽管如此,您听我说,您听我说!”他用力抓住奥列格的肩头,唯恐他听不见似的,“我仍然小心翼翼,步步留神!像我在病房对你们讲的那些话,在费尔干纳我是不敢说的!在我工作的地方也不敢说!至于我现在对您讲这样的话,那是因为很快就要让我上手术台了!即便是这样,有第三者在场我也不会讲的!事情就是这样。您瞧,我被挤到什么样的角落里去了……可我是农业科学院毕业的。我还在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高级进修班毕业。我曾开课讲授过好几门专业知识——这都是在莫斯科的事情。然而,后来一棵棵橡树开始倒下。农业科学院里倒了穆拉托夫。教授们成批地被抓了起来。要我表态承认错误?我也就承认错误!要我同被捕者划清界限?我也就划清界限!不是有那么百分之几的人得以幸免吗?我就是属于这百分之几里的。我转而专门研究生物学,以为找到了一个安静的避风港…不料那里也开始搞清洗,而且那又是怎么个搞法!生物系各教研室的人全部受审查。要我停止授课?好,我也就停止授课。我退而充当助教,我甘愿做一个小人物!”  这个在病房里是沉默寡言的人,竟是如此健谈!他的话是如此滔滔不绝。仿佛演说才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伟大学者们写的教科书被销毁,教学大纲要变更,那好,我同意,就按新的要求上课!那时向我们提出,解剖学、微生物学、神经病理学得按一个不学无术的农艺师的学说和园艺家的实践彻底改造。好啊,我也是那么想的,完全赞成!不行,还得把助教的位置让出来!好,我没意见,我可以去搞教学法。不行,作出牺牲也没有用,在这个位子上也被撤了下来。那好,我没意见,我就去当图书馆管理员,到遥远的浩罕当图书馆管理员!我先后不知降了多少级!但毕竟算是活了下来,我的孩子也都念完了大学。而图书馆管理员们则会接到上边下达的秘密条子:把遗传学这门冒牌科学的书籍销毁!把某某作者、某某作者的书统统销毁!这我们岂不是已经习惯了吗?四分之一世纪以前,我自己不就从教授辩证唯物主义的讲台上宣布相对论是反革命的蒙昧主义邪说吗?于是由我起草文件,党组织书记和特别科负责人在上面签字,随后也就把遗传学、左派美学、伦理学。控制论、数学书籍—一扔进炉子里去,付之一炬!……”  他还笑了起来,这只发了疯的乌鸦!  “…我们何必搞街头焚书这种多余的戏剧性举动?我们只是在僻静的角落里把书往炉子里填,还可借以取暖…您瞧,我背靠炉子被挤到什么样的角落里去了……但我总算把孩子拉扯大了。我的女儿还成为区级报社的编辑,她写过这样的抒情诗:  不,我不想后退!  求饶我可不会。  既然非打架不可,那就打吧!  是亲爹又怎么样?还不是照脖子上捶!”  他的病号长衫像无力腾飞的翅膀耷拉着。  “是,是啊……”科斯托格洛托夫只能如此应道。“我同意您的看法,您的日子不见得好过些。”  “正是这样。”舒卢宾喘了口气,让自己坐稳些,语调也缓和些。“您倒说说,这一个个历史时期的更迭究竟该怎么解释?人民还是这些人民,可是经过十来年工夫,全部政治热情一落千丈,勇敢的冲动走向了反面,变成了怯懦的冲动。要知道,我从1917年起就是个布尔什维克。要知道,在唐波夫,我是怎样奋勇地去驱散益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人控制的议会的,尽管那时候我们只能把两个指头塞进嘴里打一声电哨算是发出了冲锋的号令。我还参加过国内战争。当时我们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生死!而且,我们简直把为世界革命献出生命看成是幸福!可是后来是怎么对待我们的?我们怎么会低头的?再说,主要是向什么低头?是向恐惧低头吗?是向市场偶像?向剧院偶像?赌,我是个小人物,不必说了,可是娜杰日达惊斯坦丁诺夫娜·克鲁普斯卡妮呢?难道她不明白,她看不见吗?为什么她不大声疾呼?只要她出来讲话,甚至她为此付出生命代价,那会对我们大家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也许我们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也许什么都能顶住,事情岂不就不会愈演愈烈?而奥尔忠尼启则怎么样?要知道,当年他可不愧为一只雄鹰啊!无论是施吕瑟尔堡要塞,还是苦役,都未能使他屈服,可究竟是什么把他阻挡住了,使他一次也没有说出反斯大林的话?他们宁愿神秘地死去或自杀——这难道是勇敢吗?请您给我解释一下。”  “我哪能给您解释呢,阿列克谢·菲利波维奇!我可不行……  这该由您给我解释才对。”  舒卢宾叹了口气,试着改变一下坐在长凳上的姿势。可是他这样坐也疼,那样坐也疼。  “使我感兴趣的是另一个问题。就说您吧,您是革命后出生的,可是竟被关进了监狱。那您对社会主义感到失望了吗?还是没有!”  科斯托格洛托夫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舒卢宾腾出按在长凳上的那只已经疲软无力的手,将它搭在奥列格的肩头上。  “年轻人!千万别犯这样的错误!千万别从自己的遭遇和这些残酷的岁月得出结论,认为社会主义要不得。这就是说,不管您怎么想,反正资本主义已被历史永远抛弃了。”  “在那里…在那里我们常常这样议论:私人企业有很多好处。生活比较轻松,您说是不是?任何时候什么都有。任何时候都知道要什么可以到哪儿去找。”  “喂,您可要知道,那是庸人之见!私人企业非常灵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它只能在狭小的范围内显示好处。如果不把私人企业像用铁错那样夹紧,它就会产生出野兽一般的人,产生出交易所的人物,他们的欲望和贪婪是无止境的。资本主义在经济上注定灭亡之前,在道德上早已注定灭亡了!”  “不过,您知道,”奥列格晃了晃额头,“欲望和贪婪都无止境的人,老实说,在我们社会里我也见到过。而且,根本不是在有营业执照的手艺人中间。”  “对!”舒卢宾放在奥列格肩上的那只手愈压愈沉重。“问题在于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主义?我们的弯子转得很快,我们以为只要生产方式改变了,人也就一下子会改变。岂知完全是鬼迷心窍!人一点儿也没有变。人是一种生物类型!要经过千年万年人才会变!”  “这么说,社会主义到底是怎样的呢?”  “是啊,到底是怎样的呢?岂不是个谜?有人说,是‘民主的’,但这是一种表面现象:没有指出社会主义的实质,而仅仅看到它的形式、政体类型。这仅仅是一个宣称以后不再砍头颅的声明而已,至于社会主义将建筑在什么基础之上,却只字不提。并不是商品充足就可以建成社会主义,因为人如果变成野牛,那就会把这些商品统统踩烂。社会主义也不是整天喋喋不休,呼叨仇恨的制度,因为社会生活不可能建筑在仇恨的基础上。凡是年复一年心中一直燃烧着仇恨烈火的人,不可能从哪一天开始突然宣布:‘够了!从今天起仇恨与我无缘,往后我只会爱。’不可能,他必定还要仇恨下去,找更接近的人来仇恨。您可知道赫尔维格的这样一首诗:  Wir haben fang genug gellebt’  奥列格接下去念道:  “‘Und wollen endllchhassen!’——这怎会不知道呢。我们在中学里就学过。”  “对,对,你们在学校里学过!不过这实在太可怕!在学校里老师这样教你们,其实完全应当颠倒过来:  Wir haben fang genug gehasst,Und wollen endlich lieben!去他妈的仇恨,我们终于要相爱了!——社会主义就该是这样的。”  “这么说,是基督教式的社会主义?”奥列格猜道。  “‘基督教式的’——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分了。以此自称的政党在曾经由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统治的社会里打算靠什么人、同什么人一起去建设这样的社会主义,我无法想像。上世纪末,当托尔斯泰一心要在社会上切实培植基督教思想的时候,他的希望却原来与当时的现实格格不久,他的说教与现实生活没有任何联系。可是在我看来:针对俄罗斯的具体情况,考虑到我们的省悟、忏悔和反叛,考虑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和克鲁泡特金,只有一种社会主义才是正确的,那就是:道德社会主义!而且,这是完全行得通的。”  科斯托格洛托夫皱起了眉头:  “不过,这种‘道德社会主义’该怎样理解,怎样设想?”  “这并不难设想!’将卢宾又兴奋了起来,但并没有刚才那凶鸦磨坊主式的惊恐表情。这一回他处于比较明朗的兴奋状态,显然,他很想使科斯托格洛托夫信服。他像上课似地说得字句分明:“应当向世界展示这样一个社会,在那里,一切关系、基础和法律都将源出于道德,而且,道德是惟一的源泉!一切考虑,比方说,如何教育孩子,孩子的培养方向,成年人的劳动应引向什么目标,他们的业余时间如何安排等等,都必须以道德的要求为出发点。科学研究呢?那也只能搞无损于道德的研究项目,首先是无损于研究者本人的道德。在对外政策方面也是如此!关于任何边界问题也是如此:不应当考虑,这一步骤将在多大程度上增添财富,加强实力,或提高我们的威望,而只应当考虑,它在多大程度上合乎道德。”  “这可未必行得通!还得过两百年!不过请您等一等,”科斯托格洛托夫皱起了眉头。“有一点我不明白:您所说的社会主义,它的物质基础在哪里?经济么,应该说,是先于其他的……不是这样吗?”  “无于其他?这也各有各的说法。例如,弗拉基米尔僚洛维约夫就相当令人信服地阐述过这样一种思想:经济可以而且必须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上。”  “怎么…充道德,后经济?”科斯托格洛托夫呆呆地望着他。  “是的!听着,您这俄罗斯人,想必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的著作您根本没读过吧?”  科斯托格洛托夫努着嘴唇摇了摇头。  “至少他的名字听说过吧?”  “在班房里听说过。”  “那末,克鲁泡特金的书至少读过一页半页吧?像《人们之间的相互帮助……》?”  科斯托格洛托夫做了个跟刚才一样的动作。  “是啊,既然他的观点是错误的,又何必去读呢……那末,米哈伊洛夫斯基的书呢?瞰,不消说,没有读过,因为他的学说已被推翻,此后他的书就被禁止读了,被抽掉了。”  “再说,什么时候读呢!读谁的书呢!”科斯托格洛托夫愤激地说。“我一辈子弯腰卖命,可是到处都这么问我:某某的著作读过没有?某一本书读过没有?在部队里的时候,我手不离铁锹,在劳改营里也是这样,如今在流放地,手里换上了锄头,我哪有时间读书?”  但是,舒卢宾圆眼浓眉的脸上泛起了惶恐不安和准备发起进攻的表情:  “这正好说明什么是道德社会主义:它不是让人们去追求幸福,因为悻福’也是市场偶像!道德社会主义要人们相亲相爱。吞食弱肉的野兽也能幸福,可是相亲相爱只有人才能做到!这也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  “不,请您把幸福留给我!”奥列格当即坚持自己的想法。“请您把幸福留给我,哪怕让我在咽气之前享受几个月也好!否则岂不早就可以见鬼去啦…”  “幸福——这是幻影!”舒卢宾使出最后的精力坚持自己的看法。“我在培养孩子的时候,也曾感到幸福。而他们却往我心头上华唾沫。为了这点幸福,我曾把那些有真知灼见的书籍扔到炉子里去烧毁。至于所谓‘子孙后代的幸福’,那就更靠不住了。谁能领略那样的幸福?谁跟这些子孙后代交谈过,了解他们还将对哪些偶像顶礼膜拜?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时间里,关于幸福的观念变化太大了,使人简直不敢奢望幸福。将来,即使白面包多得一抬脚就会被踩上,牛奶足以让人喝得喘不过气来,我们依然得不到什么幸福。如果把自己仅有的一点东西同不足者分享,那我们今天就会是幸福的!如果一心扑在‘幸福’上,为繁殖后代而忙活,我们只会使整个地球人满为患,造成一个可怕的社会…俄好像觉得不大好受,您知道…我得去躺躺……”  奥列格没有注意到,舒卢宾那本来就泥泞不堪的面容怎样变得毫无血色,像断气之前那样呈死灰色。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6764-6866. Accessed: 6/12/2013


“怎么,这一切都是您在低头折腰、背弃信仰的25年里所思考过的问题吗?”  “是的。我背弃了信仰,也在不断地思考问题,”舒卢宾机械地回答,没有任何表情,声音愈来愈微弱。“即使把书往炉子里塞的时候,也在思考。怎么?我付出了痛苦和背叛的代价,难道还不该得出哪怕一点点自己的看法吗?……”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6874-77. Accessed: 6/12/2013


我们是如此依恋大地,竟不能在大地上完全站稳…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6956-57. Accessed: 6/12/2013


他思量起这样一个问题:刺激人的欲望是多么容易,而满足被激起的欲望又是多么困难。多少年来,一块黑面包对他来说也称得上是大地的最高级的馈赠了!他刚才还打算去买黑面包来当早饭呢,可是又受到一缕灰蓝色的烤肉烟味儿的吸引,于是人家让给他一串啃啃,面包似乎已不被他看在眼里了。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7647-50. Accessed: 6/13/2013


有一个柜台在卖合成纤维衬衫。奥列格知道“合成纤维”这个词儿:所有乌什一捷列克的妇女,只要听到这个词儿,马上就往区百货商店跑。奥列格看了看这种衫衬,摸了摸,觉得挺不错。他看中了绿底白条的一件。(可是那衬衫价值60卢布,他无法买下来。)  就在他对着衬衫思量的时候,一个身穿高级大衣的男子走到柜台前。他不是来看这种衬衫,而是看丝绸衬衫。此人彬彬有礼地问售货员:  “访问,像这种50号的衬衫你们有37号领子的吗?”  奥列格不禁哆喀了一下!不,他左右两侧好像被人同时用挫刀挫了一下!他惊恐地猛然回头,看了看这个脸刮得干干净净、哪儿也没有一点划痕的男子——头戴细毡礼帽,白衬衫上系着一条领带。就奥列格的神态来说,要是对方就势打他一个耳刮子的话,那两人中必然有一个会马上从楼梯上飞滚下去。  怎么??人们在战壕里变得酸臭,人们被扔进阵亡将士公墓和北极冻土坑里,人们一次、两次、三次被关进劳改营,人们在递解囚犯的车厢里冻得发僵,人们为了挣得一件带补丁的棉袄就得累死累活地抢动镐头,而这个有洁癖的家伙不但记得自己衬衫的号码,甚至还记得自己领口的尺码?!  就是这所谓的领口尺码把奥列格彻底击溃!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领子还有单独的尺码!他抑制住自己受到伤害的呻吟,离开了衬衫柜台。竟还有领口尺码!为什么要有这么讲究的生活?返回这样的生活中去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要记住领口的尺码,那就得忘掉别的东西!那可能是更重要的东西!  这领四尺码问题简直搅得他筋疲力尽了……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7745-58. Accessed: 6/13/2013


然而,奥列格不能、也不敢送任何礼物给她。贵重的东西连看也不必看。可便宜的东西,他知道什么呢?瞧,这些胸针,这些带别针的刻花饰物,尤其是这枚镶有许多熠熠闪亮的玻璃晶体的六角形胸针,不是挺好看吗?  不过,也许这俗不可耐?…他不定一个有鉴赏力的女人甚至会羞于把这样的东西接到手里?……也许这类东西早已没有人戴,不时兴了?…人们戴什么和不戴什么,他哪儿知道?  再说,到别人家里去借宿,舌头发僵,脸涨得通红,把一枚胸针递过去——这算怎么回事?  有如击木游戏中的木棒,别扭的感觉接二连三地将他击倒。  这个世界的全部复杂性似乎都凝集在他的眼前:又得了解女人的时尚,又得善于选购女人的饰物,得使自己在镜子面前看上去体面,还得要记住自己领子的尺码……而该加正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这一切她全都知道,并且自我感觉良好。  他感受到一种困窘和沮丧的情绪。如果要到盛加那里去的话,那么现在正是时候,此刻就该去!  可是他不能。他失去了那股冲动的激情。他害怕了。  是百货商店将他们分隔开来……  刚才受市场偶像的驱使,奥列格竞怀着那么愚蠢的贪婪之心冲进这座可诅咒的“神庙”,而此刻从这里走出来却是如此垂头丧气,疲惫不堪,简直像在这里买了几千卢布的东西,像在每一个部门都试过什么,然后人家给他把商品包起来,而现在他就弓起脊背扛着这小山似的一堆箱子和大包小卷。  然而,他只买了一只熨斗。  他是那么疲劳,仿佛为购买这些世俗的种种东西已花费了好几个钟头,而那个曾向他许诺过崭新的美好生活的、纯净的玫瑰色早晨到哪里去了?那些千百年雕琢而成的羽状浮云又在哪里?而在云海中浮沉的那月亮银舟呢?……  他在哪儿把自己那今晨还完整的心灵搞碎了呢?在百货商店……不,还早些,是跟酒一起喝掉了。不,还要早些,是跟羊肉串一起吃掉的。  他就该在看了开花的杏树之后马上奔赴盛加家……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7790-7807. Accessed: 6/13/2013


在囚禁野兽的问题上,最错综复杂的情况是:即使奥列格站在它们一边,比方说,他有权力,也仍然不能着手拆毁笼槛放它们出来。因为它们在失去家园的同时也失去了合乎理性的自由理想。倘若突然把它们放出来,那就只会更可怕。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7864-66. Accessed: 6/13/2013


他们曾如此崇高地一致认为,精神上的交流比任何其他形式的交流都更为宝贵。但这座高高的桥由他俩的手搭起来之后,奥列格发现自己的手臂有点支撑不住了。他去找她,见了面会侃侃而谈,可内心里却痛苦地想着另一件事。等她一走,他一个人留在她房间里,他就会对着她的衣服、她的每一件小物品哀怨地哭起来。  不,应当比天真的小姑娘有头脑些。应当去火车站。  他没有往前去,从那两个女学生身旁经过,而是往后挤,从后面的门跳下了车,被什么人骂了一句。  电车站附近又有人在卖紫罗兰……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8140-45. Accessed: 6/13/2013


只是在列车抖动了一下并开始启动的时候,他才感到心脏那里,或者说灵魂深处——胸中最重要的那个地方,突然往后收缩。这时,他翻了个身,俯卧在军大衣上,闭着眼睛,脸贴在装有面包的行李袋上。  火车在运行,科斯托格洛托夫的两只穿着靴子的脚尖朝下地在过道上空晃荡,像死人似的。

索尔仁尼琴, 癌症楼. Kindle Edition. loc. 8318-21. Accessed: 6/13/2013